第31章 黄金枷。-《朱门浮沉众生相》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寒露已过,京城一日冷过一日。往日车马如流的林府朱门外,落叶堆积无人清扫,两只石狮子上落满了灰,威严的匾额歪斜挂着,上面蒙了一层蛛网。

  府内,抄家的官差已连续清点了五日。庭院里,数十口沉木箱敞开着,绫罗绸缎、古玩字画堆积如山,几个账房先生伏在临时搬来的紫檀木长案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每一声脆响都敲在林家女眷的心尖上。

  王氏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瑟缩在西厢房的廊下,看着官差将库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登记、装箱。她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灰败,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嘴唇因干裂起了皮。自林家被抄、男丁入狱,她就像被抽去了魂魄,整日惶惶不安。

  “娘,外面风大,进屋吧。”女儿林清韵轻声劝道,将一件褪色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王氏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院中那几个正在清点金银器皿的官差。当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师爷捧着一本泛黄的账册,快步走向负责此次抄家的刑部侍郎张启明时,王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大人,”师爷的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院子里,清晰地传入王氏耳中,“核对旧档,发现一批与前年江南织造进贡的料子数目对不上,当时是林家主母王氏之兄,王崇德经手。”

  张启明,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官员,闻言接过账册,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划过,眼神锐利如鹰隼。“王崇德…就是那个因贪墨被革职查办,后来在狱中自尽的江宁织造局督办?”

  “正是。”师爷垂首道,“当时查抄王宅,确有部分赃物下落不明。如今看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张启明合上账册,目光如冰刀般扫向廊下的王氏。王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几乎站立不住。

  “搜。”张启明只吐出一个字。

  命令一下,如狼似虎的官差立刻转向王氏所居的东跨院。王氏的呼吸骤然急促,她想冲上去阻拦,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林清韵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几个官差便抬着一口看似寻常的樟木箱子走了出来。箱子打开,里面是些寻常的冬衣被褥。一名经验老道的官差伸手在箱底摸索片刻,指节叩击之处传来空响。他用力一掀,竟揭起一层薄薄的夹板。

  夹板之下,并非众人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叠泛着陈旧光泽的田产地契,以及几本装订粗糙的私账。张启明拿起一本,随手翻了几页,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王氏,”他扬了扬手中的账本,“你兄长当年贪墨的十五万两雪花银,除了这些田产,剩下的,都化作你林府这亭台楼阁、你箱笼里的锦衣玉食了吧?怪不得当年王崇德案发,抄没的家财远不及账目所亏,原来是有你这个嫁入高门的妹妹,替他藏匿了这许多。”

  “不…不是的…”王氏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那箱子,是她当年兄长下狱后,心惊胆战地转移藏匿的。她本以为时过境迁,早已被人遗忘,谁承想,在这场更大的风暴中,这陈年的污垢,竟被重新翻掘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张启明将账本掷于地上,尘土飞扬,“林文彬身为朝廷命官,纵容妻室藏匿赃款,这‘贪腐’的罪名,如今是板上钉钉了!”

  “贪腐”二字,如同惊雷,炸得王氏耳中嗡嗡作响。她眼前一黑,仿佛看到丈夫林文彬那清癯严肃的面容,看到他在得知她暗中接纳兄长赃款时,那失望又愤怒的眼神。当年,她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说兄长已死,王家只剩孤儿寡母,若这些钱财再被抄没,他们便活不下去了。林文彬最终默许了,却与她立下规矩,这些钱财绝不可动用分毫,只待风头过去,悄悄变卖了接济王家后人。

  可她终究没能忍住。先是动用少许贴补娘家,后来见无事,胆子便大了起来。林府排场大,开销多,官场应酬更是无底洞,光靠俸禄和那点祖产,早已入不敷出。她便一点点地将那些田产变卖,将兄长留下的金银,混入府中公账,支撑着林府表面的繁华。每一次动用,她都安慰自己,只是暂时周转,日后定会补上。

  贪欲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渊,最终将她,将整个林家,都拖入了无底深渊。

  “是我…是我害了老爷…害了林家…”王氏喃喃自语,身体沿着廊柱软软滑倒。林清韵哭着去扶她,她却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随那定罪的账本,飞向了阴森寒冷的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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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深处,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霉烂和秽物混合的恶臭,间或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或神经质的呓语,更添几分阴森。林文彬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上的囚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他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散乱地披散着,夹杂着不少灰白,脸上沾着干涸的血污和尘土。

  但他那双眼睛,却比刚入狱时清明了许多。最初的惊恐、愤怒、不甘,在经历了连日审讯(虽未动大刑,但精神上的折磨已足够残酷)后,沉淀为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回想着自己为官数十载,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也始终守着“清廉”的底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贪腐”的罪名锒铛入狱。

  铁门外传来锁链哗啦的声响,狱卒粗哑的嗓音响起:“林文彬,有人来看你了。”

  林文彬微微一怔。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看他?是阿桑那孩子吗?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牢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瘦弱的身影,而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他在刑部的旧识,主事周明。周明穿着便服,面色沉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周兄?”林文彬声音沙哑。

  周明挥挥手,让狱卒退到远处,将食盒放在地上,低声道:“文彬兄,我是冒险前来,长话短说。”

  林文彬心中一紧。

  周明看着他,眼中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惋惜。“抄家已近尾声。张侍郎在你府上…查到了确凿证据。”

  林文彬屏住呼吸。

  “尊夫人…多年前其兄王崇德贪墨案的赃银,大部分竟藏于你林府之中。田契、私账,一应俱全。”周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砸在林文彬心上,“张侍郎已断定,你林家‘贪腐’,证据确凿。此案…恐怕再无转圜之余地了。”

  林文彬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整个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荒谬和悲愤!

  王崇德!那个他向来瞧不起的妻兄!那些他严令王氏不得动用的赃款!

  他猛地想起,几年前,王氏曾吞吞吐吐地提起,想动用一笔钱为长子打点官职,被他厉声呵斥拒绝。后来,府中修缮园林,添置产业,王氏总说用的是她自己的嫁妆和府中历年积攒。他忙于公务,并未深究…原来,原来那看似稳固的林家繁华,底下早已被这些来路不正的黄金蛀空!

  “王氏…误我!!”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带着血泪。他一生谨慎,爱惜羽毛,总以为自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却不知枕边人早已将他拖入这黄金铸就的泥潭,与他牢牢捆绑在一起。这黄金,如今成了他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贪官的耻辱柱上。

  他想起自己曾在御史面前慷慨陈词,抨击吏治腐败;想起自己教导门下学子,为官首重清廉;想起老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叮嘱他“守心如玉”…过往的一切,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哈哈哈…哈哈哈…”林文彬忽然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回荡,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笑自己愚蠢,笑自己昏聩,笑这命运的无常!他自以为的清高,不过是在一座以贪腐为基础的沙堡上跳舞,潮水一来,便轰然倒塌。

  周明看着他状若癫狂的样子,叹了口气,将食盒往前推了推:“文彬兄,保重身体…眼下,或许…或许只能指望宫里的消息了。”他知道林家女儿被送入赵宦官府中之事,但这等事情,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林文彬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笑声渐渐止歇,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他靠在墙上,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眼神从最初的悲愤狂乱,慢慢变得空洞,最后沉淀为一片死灰。

  那支撑着他度过最初狱中时光的、属于文人的那点清高和骨气,在这一刻,被这“黄金枷”彻底击得粉碎。他不再是什么清流官员,不再是什么儒学大家,他只是一个被妻子的贪欲和自己失察所葬送的囚徒,一个即将背负贪腐之名走向刑场的罪人。

  周明默默站了片刻,终究无言以对,转身悄然离去。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锁链声刺耳。

  黑暗中,林文彬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一滴浑浊的泪,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渗入鬓边花白的发丝,消失不见。他仿佛能听到,那由贪婪和侥幸铸成的黄金枷锁,在他身上,咔哒一声,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