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章-《只想守护数百年大唐》

  这李纬,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皮白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颌下那一把精心打理、乌黑油亮、长及胸腹的好胡须。

  此刻,他身着崭新的绯色刺史官袍,端坐正堂主位,接受着满堂宾客的谀词如潮。

  脸上笑容满面,频频举杯,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其由来。

  前岁,他本已得了风声,圣意属意他升迁户部尚书(正三品),那可是掌管天下钱粮户籍的实权要职。

  彼时他意气风发,连梦中都是身着紫袍、执掌户部的风光。

  可偏偏,就在圣驾前,那素以知人善任、公正严明着称的房玄龄房相爷,也在场。

  圣上大约是随口一问,以示对老臣的尊重:“房卿,你看这李纬,才华如何?”

  李纬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满心期待房相能美言几句。

  谁知,那位房相爷,捋着自己那稀疏的胡须,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回了句:“李纬生得一嘴好胡须。”

  就这一句。轻飘飘,软绵绵,答非所问。

  圣上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纬那引以为傲的胡须一眼,竟是大笔一挥,圣旨上那“户部尚书”(正三品)四个字,硬生生改成了“洛州刺史”(正四品下)。

  从云端跌落尘埃。

  李纬接到旨意时,几乎当场呕血,他恨房玄龄的刻薄,更恨圣上的……儿戏?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收拾行囊,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来这洛阳上任。

  今日这生辰宴,排场搞得如此之大,几乎把整个洛阳官场、连同下面各县的官吏都席卷了进来,未必没有几分“补偿”和“示威”的心思。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他李纬,在洛阳,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天。

  但凡在洛阳地界上办差的,无论官职大小,是官还是吏,谁敢不来?谁敢不随份厚礼?

  于是乎,刺史府内,人声鼎沸。正厅、偏厅、乃至回廊下都摆满了酒席。

  官员们随了份子,自然能入席,推杯换盏,说着言不由衷的吉利话,围着李纬谄媚逢迎。

  而后院,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聚集着大量身着皂隶服、小吏服的“差吏”。他们身份低微,没资格上桌,只能集中在此处等候。

  几张破旧的条案上,胡乱堆着些从前面酒席撤下来的残羹冷炙,油腻腻的盘子,啃剩的骨头,几片蔫了的菜叶,还有半壶浑浊的酒水。这便是他们的“席面”了。

  众人脸上带着麻木和疲惫,有的蹲在墙角,有的靠着柱子,低声交谈着,眼神不时瞟向前院灯火辉煌处,带着羡慕,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怨气。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残余的油腻味和人群的汗味。

  江逸风与阿史拉月,便是此刻踏入了冷冷清清的洛阳县衙。

  他们来此,是为了办理阿史拉月“户籍”的手续。

  按照唐律,僧道皆有籍册,迁居需报备,而要办大唐的道籍,得先有大唐的户籍才行。

  阿史拉月在翠云峰清修,原来又是那亡国高昌的公主,自然什么都没有,此事需找县衙的户曹主事办理。

  然而,偌大的县衙,除了几个值守的老弱门房,竟空空如也,连只耗子都显得寂寞。

  “师兄,这县衙……怎地如此冷清?”阿史拉月一身素净道袍,环顾四周,有些诧异。她久居山中,对官场规矩不甚了解。

  江逸风微微皱眉,他虽不常在官场厮混,但也猜到几分。他走向一个打盹的门房老吏,客气问道:“老人家,请问户曹主事可在衙中?我等有事务需办理。”

  那老吏被惊醒,揉揉惺忪睡眼,看清江逸风气度不凡(虽未穿官服),旁边还跟着个清丽道姑,不敢怠慢,忙起身回道:

  “这位郎君,您来得可真不巧。今日是李刺史的寿辰,阖衙上下,但凡能走动的,都去刺史府随份子、贺寿去了。

  连看门的狗都恨不得牵去凑个热闹,户曹的张主事?一早就带着全曹的人,备着厚礼也去了,这会儿,怕是正在刺史府后院等着吃席呢。”

  “生辰宴?全衙都去了?”阿史拉月听得更糊涂了,“那公务怎么办?”

  老吏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无奈:“公务?天大的公务,也得给刺史大人的寿辰让路啊,

  郎君,道姑,你们若是急事,不妨也去刺史府碰碰运气?不过……”他压低声音,努努嘴,“后院那边,都是些小吏杂役,想找主事办事,难喽,得看运气,还得看……眼色。”

  江逸风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身份特殊,忠勇侯的印信自然能镇住场面,但此刻他并未戴傩面,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就暴露身份,平添麻烦。

  可阿史拉月这道籍迁移,虽非大事,却也是正经手续,拖不得。

  “多谢老人家。”江逸风拱手致谢,拉着还有些懵懂的阿史拉月出了县衙。

  “师兄,现在怎么办?难道真要去那什么刺史府找人?”阿史拉月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江逸风望着刺史府方向那冲天的喧闹声和灯火,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讥诮。

  他堂堂忠勇侯,辽东海域令高句丽水师闻风丧胆的“傩面将军”,此刻竟被一个刺史的生辰宴挡在衙门外,为了找个小小的户曹主事办点小事,还得去那乌烟瘴气的后院里“碰运气”?

  “去看看吧。”江逸风声音平静,“权当……看看这洛阳官场的气象。”

  两人混在前往刺史府的人流中,很快便到了那气派非凡的府邸前。

  递上“拜帖”(自然是普通身份),门房见他们衣着普通,又无重礼,只当是来凑热闹的小吏或小商贾,随手一指:“后院等着去。”

  于是,江逸风与阿史拉月便被引到了那拥挤、嘈杂、弥漫着异样气味的后院。

  看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看着条案上那些狼藉的剩菜残羹,听着周围小吏们低声的抱怨和疲惫的叹息,再看看远处正厅传来的笙歌宴舞之声,阿史拉月秀眉紧蹙,低声道:“师兄,这便是……大唐官场?”

  江逸风没有回答,只是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可能存在的户曹张主事的身影。

  他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即便在这腌臜混乱的后院,也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周围几个小吏好奇地打量。

  “要找张主事?”旁边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小吏凑过来,小声道,“刚还见他在这边转悠,可能去茅房了,也可能……溜到前面想蹭杯好酒喝去了。

  这位郎君,您找他什么事?若是要紧事,怕是得等宴席散了,或者……”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隐晦的手势,“或者使点劲儿,让他‘醒醒神’?”

  江逸风心中了然,看来这“碰运气”,还得加上点“门道”。他看了一眼阿史拉月,师妹眼中也满是无奈。

  两人只能在这喧闹与腌臜并存的后院中,如同大海捞针般,等待着那位不知去向的户曹张主事。

  堂堂忠勇侯与师妹,竟因一个刺史的寿宴,被困在了这等待残羹剩饭的人群里,成了这洛阳官场浮世绘中,两个无奈而突兀的注脚。

  时间,在推杯换盏的喧嚣与后院麻木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