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辽东暂居-《东赵国开拓史志》

  风雪像是永无止息,呜咽着,卷过荒原,扑打在这座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土城残破的墙壁上。

  城垣低矮,许多处都已坍塌,积着厚厚的雪,如同趴伏在苍茫大地上的一头垂死巨兽的嶙峋脊骨。

  城内,勉强还算完整的土屋挤满了蜷缩着的人影,更多的是在避风的墙角下,用缴获的东胡毛毡和破烂的军帐搭起简陋的窝棚,人影在棚隙间缩成一团,借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和中间几堆吝啬地燃着的篝火,对抗着这塞外能冻裂骨头的酷寒。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燃烧特有的呛人烟火气,混杂着久不洗漱的人体酸腐味、凝结的血腥气,以及大锅里熬煮的马肉和杂粮混合成的、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糊状物的味道。

  这就是李牧和赵云龙麾下六千余人暂时的栖身之所。

  那场与东胡主力的血战,杀败了敌军,缴获了足以支撑过冬的粮秣牲畜,但也折损了近一成的兄弟,连队长张松都力战而死。

  而活下来的,也大多带伤,身心俱疲。这座半废弃的土城,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们带走了东胡的大批牧奴,有赵人,燕人,也有其他战败为牧奴的胡人部落,队伍扩充至六千余人。

  赵云龙按着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营地间巡视。他高大的身躯在风雪中也显得有些佝偻。

  铁甲上凝着一层白霜,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目光扫过那些在寒冷与疲惫中昏沉睡去的士兵面孔,大多年轻,却已被风沙和血战磨砺得粗糙不堪,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锁着。

  只有偶尔看到堆放在角落、被严密看守的那些鼓鼓囊囊的粮袋和隐约传来的牲畜轻嘶时,他紧抿的嘴角才会略微松弛一分。------这是将士们用生命换来!

  他走到城墙拐角一处较大的土屋前,两名亲兵如同雪人般矗立在门口,见他到来,无声地行礼。赵云龙推开门,一股稍暖的空气混着更浓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屋内,李牧正靠坐在土炕上,身上盖着几张鞣制粗糙的兽皮。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缺乏血色,但那双眼睛,在跳动的油灯光晕下,却依然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正低声与一名须发花白的军医说着什么。

  见赵云龙进来,军医躬身退到一旁去整理药囊。赵云龙走到炕边,抓起腰间悬挂的酒囊拔开塞子,递过去:“喝一口,驱驱寒。”

  李牧没推辞,接过抿了一小口,劣质的马奶酒辣得他微微蹙眉,随即一股暖流从喉间滚入腹中。“外面的弟兄们怎么样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都安置妥了,冻伤了几个,不碍事。就是这鬼天气,没完没了。”

  赵云龙在炕沿坐下,抓起火塘边烤着的一块面饼,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粮草清点完了,省着点,撑到开春问题不大。东胡人这次吃了大亏,一时半会儿,应该摸不到这儿。”

  李牧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雪搅得一片混沌的夜空,缓缓道:“能撑到开春就好……只是,这六千多人,接下来该如何生存……”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一种赵云龙熟悉的、深沉的忧虑。他们虽暂时杀出了生路,但故国已远,前路茫茫,东胡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并未真正解除。

  赵云龙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何尝不知。只是他素来不愿在无解的问题上过多耗费精神,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粗声道:“想那么多作甚!先活过这个冬天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牧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酒囊又递还回去。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火塘中枯枝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屋外风雪的咆哮交织在一起。

  夜深了。

  大多数士兵都已沉入梦乡,鼾声、磨牙声、偶尔因伤痛发出的呻吟,在土城的各个角落响起,与风声构成一曲疲惫而悲凉的夜歌。

  突然——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稚嫩,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啼哭,猛地刺破了这厚重的寂静!

  “哇啊——哇啊——”

  那哭声来自于营地中央一处相对完好的土屋,那里安置着少数随军行动的妇孺。

  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靠近那土屋的士兵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的兵刃,茫然四顾。更远处的人也被惊动,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啼哭声持续着,清亮而富有生命力,在这死寂的、被风雪和绝望笼罩的寒夜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实。

  “孩子……是孩子哭声?”一个年轻的兵士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低语。

  “是不是生娃子了?”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反应快些,猛地坐直了身体。

  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窃窃私语声在营地里弥漫开,一张张原本麻木、疲惫、写满风霜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光,开始在一些人的眼底慢慢点亮。

  赵云龙正靠着自己的马鞍打盹,哭声入耳,他一个激灵睁开眼,手已按在了刀柄上。待辨清那声音的来源和性质,他脸上的凌厉之色化为错愕,随即是怔忡。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李牧所在的方向。

  李牧也醒了。

  或者说,在那声啼哭响起的刹那,他本就浅眠的神经便被彻底触动。

  他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那颗早已被战火和杀戮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稚嫩的啼哭,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那哭声,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像一把钝重的锤子,敲打在他灵魂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尘封已久的角落。

  希望?

  不,不仅仅是希望。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磅礴的力量。是生命的本身,在如此蛮荒、如此严酷、如此朝不保夕的绝境中,悍然宣告它的到来!是对死亡、对毁灭、对这片冰天雪地最直接、最无畏的挑战!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伤口似乎也不再感到疼痛。他侧耳倾听着,那哭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土墙,穿透风雪,穿透他周身凝结的寒意与沉重的思虑,直接烙印在他的心尖上。

  营地里最初的骚动渐渐平息下去,但那啼哭声留下的余韵,却像无形的波纹,在每个人心中荡漾开来。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睁着,望着漆黑的顶棚,或透过窝棚的缝隙望着依旧纷飞的大雪,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有人想起了故乡早已模糊的炊烟,有人想起了离别时妻子含泪的脸,有人只是单纯地觉得,胸口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被那声哭喊撬开了一丝缝隙。

  赵云龙披着满身寒气再次走进李牧的屋子时,发现李牧已经起身,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依旧漆黑的夜。他的背影挺直,不再是之前重伤萎靡的模样。

  “是咱们带回的牧奴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赵云龙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罕见的激动,“母子平安!真他娘的是个奇迹!”

  李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就在赵云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李牧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已深思熟虑了千万遍:

  “云龙公子,咱们得歇歇了。”

  赵云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李牧转过身,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依旧是那样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迷茫、沉重、忧虑都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赵云龙从未见过的、锐利如刀锋、又坚定如磐石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以此地为基,筑城,垦荒。”

  “我们休养一年。”

  赵云龙猛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一时竟忘了合上。手中的马鞭“啪嗒”一声掉落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

  在这四面皆敌、荒无人烟的塞外绝地?靠着这六千多残兵,和刚刚到手、尚不知能支撑多久的粮草?

  然而,看着李牧那双在昏黄灯光下灼灼燃烧的眼睛,感受着那话语中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决绝,赵云龙喉咙滚动了一下,所有质疑和劝阻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声划破寒夜的婴儿啼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李牧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那无尽的风雪和黑暗的深处,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未来,这片荒芜之地上即将拔地而起的城垣,与炊烟。

  他的决定,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

  注:《东赵国志》武王世家……王避秦乱,率众暂居辽东。有婴夜哭,王奋然曰“赵不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