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河滩遗珠-《朱阙镜:浮生若梦》

  太湖这几日的脾气,可算不上好。

  接连几场秋雨,加上不知打哪儿来的邪风,把这片平日里温婉如碧玉的湖水,搅得是浊浪排空,咆哮不止。

  靠水吃水的渔人们都早早收了网,缩在自家屋里,听着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心里头直念阿弥陀佛,盼着这祖宗赶紧消停。

  住在最东头芦苇荡边的苏老丈,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皮肤被湖风和日头染成了古铜色,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但一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村里人都说他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见识广,还会点粗浅的医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来找他讨个土方子。

  这日清晨,风势稍歇,湖面还泛着浑浊的黄色,像一大锅没搅匀的玉米糊糊。

  苏老丈惦记着前几天下的几处渔网,便拎着个破旧的鱼篓,踩着湿滑的滩涂,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来查看。

  “唉,这鬼天气,怕是网都让浪冲跑喽……”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眯缝着眼在散落着枯枝败叶的河滩上搜寻。

  忽然,他脚步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堆被浪头推上来的芦苇和水草中间,好像……裹着个什么东西?

  白乎乎的,不像石头,也不像常见的浮木。

  苏老丈心里咯噔一下,可别是上游哪家翻了船,漂下来的……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凑近了些。

  这一看,差点把他那把老骨头给惊散架喽!

  那哪里是东西,分明是个人!

  还是个穿着……呃,虽然那衣裳被湖水泡得发胀,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沾满了泥污,但隐约能看出料子极好,是种月白色的绸缎,苏老丈只在镇上最大的布庄橱窗里见过类似的,贵得吓死人。

  这人面朝下趴着,大半身子还浸在浅水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天爷诶!”

  苏老丈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丢下鱼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具冰冷沉重的身体给拖上了干燥些的河滩。

  把人翻过来,拨开黏在脸上的、湿透了的墨色长发,苏老丈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乖乖!这是哪路神仙打架,不小心掉下来的?

  只见这人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双眼紧闭,昏迷不醒,但那眉眼、那鼻梁、那下颌的线条……苏老丈活了大半辈子,在码头、在集市见过南来北往多少人,就没见过生得这般……这般齐整的!

  就跟年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似的,就是这仙人此刻模样惨了点,额角还有一道结了痂的划痕,平添了几分落难公子的脆弱感。

  “啧,造孽啊……”

  苏老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极其微弱,但总算还有一口气在。又摸了摸脉搏,跳得虽乱,但也没停。

  “遇上我老苏,算你命不该绝!”

  他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这昏迷的“落难仙人”连背带扛,吭哧吭哧地弄回了自己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临水小屋。

  * * *

  谢玄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中恢复意识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的茅草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一种清苦的草药气。

  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哎哟,醒啦?”

  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爽利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谢玄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端着一个陶碗走过来。

  姑娘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浑身散发着湖水般的清新活力。

  此刻,这双黑葡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惊艳?

  “爹!爹!他醒啦!”

  姑娘扭头朝屋外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得像刚摘的嫩黄瓜。

  谢玄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别急别急,你先喝点水。”

  姑娘连忙放下碗,动作麻利地扶起他一些,将一碗温热的清水递到他唇边。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谢玄缓了缓,用尽力气,声音依旧低弱:

  “这……是何处?阁下是……?”

  “这儿是太湖边的白石村,我叫苏小小,是我爹在河滩上把你捡回来的!”

  苏小小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似的,

  “你都昏迷三天啦!是我爹用草药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

  正说着,苏老丈提着个药篓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谢玄醒了,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谢玄试图集中精神,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却是一片混沌的空白。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里似乎有个“玄”字,其他的,诸如身份、来历、为何落水,全都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浓雾。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苏老丈按住了。

  “虚礼就免了,躺着吧。”

  苏老丈摆摆手,

  “你身上内伤不轻,经脉也有损,得好好将养一阵子。想起来自己叫什么,从哪儿来了吗?”

  谢玄蹙紧眉头,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与疲惫:

  “只隐约记得……名字里似乎有个‘玄’字……其他的,实在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了,先养好身子要紧。”

  苏老丈很是豁达,

  “那你暂时就叫‘玄之’吧,听着也顺耳。先把这碗药喝了,安神补气的。”

  苏小小立刻把刚才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端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谢玄。

  谢玄看着那碗药,又看了看眼前这对朴实的父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

  他接过碗,低声道:

  “玄之……多谢老丈赐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说罢,他屏住呼吸,将那碗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汁一饮而尽。

  看着他喝药时微微蹙起却依旧难掩风华侧脸,以及那因吞咽而微微滑动的喉结,苏小小的脸颊悄悄飞上了两朵红云,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村里的后生们,不是黑得像炭,就是糙得像树皮,哪有这般……这般跟玉雕出来似的人儿?就连他此刻虚弱地靠在床头,都自带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贵气度。

  苏老丈瞧了女儿一眼,心中了然,暗叹一声女大不中留,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道:

  “玄之啊,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养伤。我这地方虽破,遮风挡雨还行。小小,去把咱今早捞的那条鲜鱼炖了汤,给玄之补补身子。”

  “哎!我这就去!”

  苏小小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出去,临出门前,还忍不住又回头偷偷瞄了床上的“玄之”一眼。

  谢玄(或者说,玄之)并未留意到少女微妙的心思,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太湖水面,心中一片茫然。

  他是谁?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唯一清晰的,是苏老丈父女的救命之恩,以及……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一道模糊却让他心口莫名发紧的纤细身影。

  那是谁?

  他闭上眼,试图抓住那丝影子,却只觉得头痛欲裂,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先留下来,养好伤,再慢慢寻找答案吧。

  而这宁静的渔村,这朴实的父女,以及那悄然萌动的少女情愫,都将成为他这段迷失岁月里,始料未及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