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重逢-《公主的剑》

  江步月没有见到倾城公主,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只是他们进宫这一会儿,笑话已在宫里传开:质子疯的不行,生怕自己抱不着倾城公主的大腿,一进宫就跑去求公主怜惜,连死了的三皇子都请出来,但还是吃了闭门羹。

  大家都想看江步月如何收场。

  毕竟这是北霖,倾城公主才是主子,顶多落个御下不严,但南靖质子尚未过门,就偷腥到公主府里,可是要被扫地出门的。

  江步月却毫不在乎,他的三殿下深度体验一日游还没结束。

  黄涛无法理解自家主子,望着身后紧闭的至真苑宫门,神情沮丧。

  “殿下,咱们回去吗?还是去面圣?”黄涛低声问道,“总得想个法子。”

  见江步月不语,他有些着急:

  “咱们好不容易得了北霖皇帝首肯,能光明正大回去。”

  “结果横生枝节,连倾城公主也误会您。”

  “一旦丑闻坐实,别说和亲……怕是回国都难了。”

  “公主不见您,您就去告诉北霖陛下,有人陷害您,陛下是知道您的为人的……”

  他一边赶路一边念,三皇子限定版纨绔江步月,却突然悠悠发问:

  “黄涛,你喜欢倾城么?”

  黄涛惊得险些从车辕上栽下去。

  “殿下莫要说笑!属下不敢!”

  “不对,我换个问法。”江步月伸手虚扶了他一下,“你觉得倾城如何?”

  “倾城公主啊……”黄涛托着下巴想了想,目光掠过江步月腰间的双鱼香囊,

  “公主对殿下是极好的,年节不缺礼数,除了身子弱些,没得挑剔。

  “总之是个好主子。”

  “吾也觉得,倾城很好。”江步月把玩着袖扣,却话锋一转。

  “那你觉得,倾城会杀人吗?”

  黄涛倒吸一口凉气:“殿下的意思是……杀陈公公的,并非公主授意?”

  江步月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黄涛依旧心急如焚:

  “殿下,您别再惦念三殿下托梦了!陈公公是谁杀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身上的脏水洗不清啊!”

  “急什么。”江步月语气平淡,“方才似乎又听见三哥在耳边絮语,他想看看,陈公公究竟是怎么死的。”

  黄涛虽急,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殿下,刑部的人绝不会给我们看卷宗。”

  江步月却轻笑一声:

  “何须去刑部。”

  “我要将陈公公那日走过的路,亲自走一遍。”

  黄涛所有劝说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三殿下不是托梦让您去至真苑么?怎么又念起陈公公了。”

  然后,他听见殿下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三哥说,若非陈公公,他都不知道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

  黄涛背后的汗毛瞬间直竖。

  “不是,殿下……您说什么?”

  “谁的孩子?”

  电光石火间,他全都明白了。

  ——那并非凭空捏造的丑闻。

  南靖的齐光玉袖扣确有其物,但它不属于自家殿下,而是属于已故的三皇子。

  三皇子曾在无人知晓时,与至真苑有过牵扯。

  并且,是极深的牵扯。

  他的目光落在自家主子的袖口,果然,右手广袖上,缺了一颗齐光玉狮首袖扣。

  殿下一早便知是三皇子惹的祸,才要代入他的衣着和视角,把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不是发疯,却是复盘。

  一旦这个推测被印证,黄涛的大脑便飞速地转了起来。

  “殿下,殿下。”黄涛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事。

  “您还记得我前些天说的,赵三娘的女儿叫小意吗!”

  “这丑闻里的女子就是小意!求避子汤的就是她!”

  江步月缓步下车,顺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这小意,想必也已不在人世。”

  “是死了……”黄涛努力回忆着小意的样貌,“她也是至真苑的老人了……”

  话音戛然而止。黄涛猛然想起方才在至真苑门口的疑惑。

  为何苑中尽是陌生面孔?

  那些旧人呢?

  小意死了,赵三娘死了,三皇子死了……至真苑的旧人,难道都已遭不测?

  倾城公主该不会也……

  呸!

  黄涛心乱如麻,忍不住偷眼去瞧江步月,只见对方面容淡漠,无波无澜,他心里不由得泛起点点酸涩。

  明明归国在即,主子却又被亲兄长留下的烂摊子拖累。

  这一路走来,这世上,还有谁不坑主子么?

  那必然是黄涛他自己,他暗中为自己下了决心。

  江步月在黄涛引路下,沿着陈公公那日的路径缓步而行。

  不多时,便到了浊水庭。

  听黄涛讲完此处不成文的规矩,江步月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你是说这袖扣,是那个小意,先从至真苑漂到了浊水庭,再被陈公公抢走的?”

  “带我去见见那位孟嬷嬷。”

  一刻钟后,黄涛在浊水庭外喊破了喉咙,也无人应声。

  至真苑可以给质子吃闭门羹,但浊水庭不行。

  “这嬷嬷……莫非也出事了?”

  黄涛心一横,果断破门而入。

  浊水庭的院子里都是污泥,黄涛看了看江步月的衣角,只道:“殿下,您在外稍作等候,我进去喊人,免得这污泥脏了您的衣履。”

  “无妨。”江步月步履未停,“三哥不会介意。”

  好,没事,都是三殿下的意志。

  黄涛给江步月开路,入宫不得佩剑,他一把推开了孟嬷嬷的屋门。

  孟嬷嬷躺在床上没了动静,黄涛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检查孟嬷嬷的鼻息。

  与此同时,江步月也未闲着,与黄涛分头行动,推开了另一间的门。

  ——这是顾清澄近日以来受到的最大惊吓。

  她睡的正香,但本能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于是她空气里抓了一把佩剑,倏地睁开眼。

  竟看见了死去的三皇子。

  “三——”

  睡了一整天的脑子发昏,她差点分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现实,意识到她的喉咙控制不住发出声音的同时。

  她还看清了江步月的脸。

  怎么又是他!

  听到这个“三”,江步月的眉峰微微地蹙起。

  “三生有幸,小七还活着!”

  顾清澄抢先高呼出声,随即开始剧烈喘息,仿佛劫后余生。

  她是被孟嬷嬷捡来的罪奴小七。

  江步月看着她确有几分惊魂未定的模样,殊不知顾清澄纯粹是被他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也太快了吧?

  顾清澄知道有人会找上门来,但没想到第二天就找上来了。

  不对啊,怎么也轮不到江步月啊?

  他来做什么?

  找自己的?

  顾清澄大脑强制开机的同时,黄涛也带着同样头脑发昏的孟嬷嬷走进来。

  四个人在一间屋里,江步月站着,黄涛和孟嬷嬷跪着,顾清澄因为实在下不了床,江步月准许她躺着。

  黄涛和顾清澄两人交换了信息,她俩才知,昨夜捅的大篓子,原来炸到了江步月的头上。

  炸到江步月头上,就等于是炸到了南北两国绷得最紧的这根弦上。

  事发仓促,考虑不周,还真如她所愿,把政局炸了个底朝天。

  但打死都不能承认。

  顾清澄宣称,她和孟嬷嬷完全不知情。

  陈公公把她俩揍了个半死,直到交出玉袖扣才罢休。

  说着,她展示了孟嬷嬷的身上的脚印和自己动弹不得的身躯。

  等她听到黄涛描述孟嬷嬷精湛的抛尸手艺,以及蜡丸藏线索的小巧思时,顾清澄忍不住在心里给孟沉璧竖了个大拇哥,太专业了,不亏是混过江湖的。

  江步月一直静默不语地听着,黄涛未得命令,继续向她二人了解情况。

  顾清澄也有模有样地禀报着,但并不敢抬眼直视江步月。

  她确实演得很像,刷恭桶的罪奴面对天家贵胄,本就是卑微到不能见光的蝼蚁。

  故而她也未曾留意,江步月淡漠的眉眼间,悄然掠过一丝探究的余光,克制地停驻在她身上。

  “你叫小七?”

  江步月的声音泠泠响起,浊水庭的几个人都敛了声。

  “奴婢小七,叩见……南靖,四殿下。”

  顾清澄颤着手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低垂脖颈正要下拜。

  短短数日,她与江步月已隔开天堑——

  浊水庭的罪奴小七与南靖皇子的距离。

  她方才从黄涛口中套出的消息,已在心底反复嚼碎了,无声咽下:

  倾城公主确实在至真苑养病,和亲文书也落下了御印。

  世事翻覆如掌中沙。

  她努力下床,指甲掐进掌心,呼吸却平稳如常。

  顾清澄用余光看着江步月,他眉眼依旧清隽如画,可那身三皇子的黑色华服昭示着,他已是要归去南靖夺嫡的皇子,再也寻不到半分当年温顺隐忍的模样。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原来三皇子与他,不止是眉眼上的三份相似。

  黑袍袖口的狮首齐光玉袖扣透出熟悉的光泽,她的脑海里突然回放起那个改变她命运的杀人夜——三皇子死前对她说的话。

  “跟我走吧,只有我不会害你。”

  如今方知此言,字字如千钧。

  可还有谁要害她?

  顾清澄的思绪忍不住地杂乱,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将将要跌下床来。

  突然,她的手被一截冷白的手腕横来托住了。

  “既然抱恙,便不必拜。”

  他的声音,竟平添了几分她熟悉的温度。

  黄涛和孟嬷嬷皆是一怔。

  只有顾清澄的眼睛,落在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

  干燥温热、骨节分明,寒意却渗过皮肤,传进她的心底。

  顾清澄的后颈陡然浮起一层细栗。

  她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