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当堂对质-《南山有归人》

  钱满仓的出现,如同阴云骤然遮蔽了刚刚透出一线光的天空。户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瞬间凝滞。王书吏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为难,显然没料到钱满仓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

  赵里正脸色一沉,上前半步,将顾清辞隐隐挡在身后,语气不卑不亢:“钱掌柜,真是巧。老夫陪同村里顾先生来办理商事备录,乃是正事。不知钱掌柜到此,有何贵干?”

  钱满仓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顾清辞脸上打了个转,又瞟了一眼桌上那份刚刚用印的文书,皮笑肉不笑地说:“正事?巧了,钱某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正事’!”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转向王书吏,拱了拱手,“王书吏,您可得秉公办理啊。这南山茶,来历不明,工艺诡异,近日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乡邻都心存疑虑,恐其饮用伤身。更有甚者,怀疑他们与不明商队勾结,行那偷漏税赋之事!如此行径,岂能轻易准其备录,任其流毒?”

  他一番话扣下来,帽子又大又沉,直接将私人恩怨拔高到了“乡邻安危”、“国家税赋”的层面,不可谓不毒辣。

  王书吏面色更加为难,搓着手道:“钱掌柜,此言……还需实证。方才我已查验过顾先生的文书与部分账目,暂且……暂且未见不妥之处啊。”

  “未见不妥?”钱满仓嗤笑一声,声音尖利,“王书吏,您是被他们蒙蔽了!那茶香浓烈得不似凡品,岂是寻常山野粗茶能有?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药提香!还有他们与江南的买卖,账目做得再漂亮,谁能保证背地里没有猫腻?我看,就该彻底查抄他们的茶园工坊,搜检往来信件账目,方能水落石出!”

  他这是图穷匕见,直接要求动用强硬手段了。

  “钱满仓!你休要血口喷人!”赵里正气得胡须微颤,怒目而视,“南山茶乃顾先生带领村民,依古法、采天地灵气所制,清清白白!你无凭无据,在此污蔑,是何居心?!”

  “居心?”钱满仓冷笑,“我钱某人是为乡邻安危,为朝廷税赋着想!赵里正,你如此维护他们,莫非……是收了什么好处不成?”

  “你!”赵里正勃然大怒,脸色涨红。他一生注重名誉,岂容钱满仓如此污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清辞轻轻拉了一下赵里正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满仓那充满挑衅与恶意的视线。

  “钱掌柜,”顾清辞开口,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您口口声声说南山茶‘工艺诡异’、‘来历不明’,更是影射我等‘偷漏税赋’。不知,您可有真凭实据?”

  钱满仓被他这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强词夺理道:“证据?那异乎寻常的茶香便是证据!镇上谁人不知?至于税赋,你们与江南商队勾连,账目真假,谁又能说得清?”

  “原来如此。”顾清辞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从容,“仅凭香气独特,便可断定‘工艺诡异’?那我且问钱掌柜,天下茶品万千,西湖龙井有其栗香,洞庭碧螺春具花果香,武夷岩茶带岩韵,莫非,这些都成了‘诡异’?皆因钱掌柜您见识浅薄,未曾闻过北地岩茶之风骨,便可随意诬陷他人清白?”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刺得钱满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强词夺理!”

  顾清辞不理会他,转向面露思索的王书吏,拱手道:“王书吏明鉴。南山岩茶,生于北地深山岩隙之间,其土质、气候、品种皆与江南迥异,形成独特岩韵花香,乃是天地造化,绝非什么‘秘药提香’。此事,江南茶道名家沈文渊先生亦曾品鉴认可,并有书信为证。若官府存疑,清辞愿当场开汤,请诸位品鉴真味,以辨是非。”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税赋,所有与沈记商队往来之契约、本地铺面销售之账目、缴纳市税之票据,皆已呈于书吏面前,笔笔可查,何来‘偷漏’之说?钱掌柜空口无凭,反复以莫须有之罪名攀诬,扰乱公务,清辞倒要反问一句,您此举,又是何居心?莫非是因南山茶销路渐广,影响了您往日低价盘剥山货、高价倒卖之利,故而怀恨在心,挟私报复?”

  顾清辞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一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解释了茶叶特性的合理性,出示了盟友的佐证,提出了当场验明正身的方案,更将钱满仓的真实动机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反将一军。

  王书吏听着,不由得多看了顾清辞几眼。这年轻人,面对指控不慌不乱,应对得体,条理分明,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气度,绝非寻常村野之人能有。再看那钱满仓,被戳中心事,气急败坏,面目扭曲,高下立判。

  “你……你胡说八道!”钱满仓被顾清辞说中痛处,恼羞成怒,指着顾清辞的鼻子,“巧舌如簧!王书吏,您千万别信他!此子来历不明,定是……”

  “够了!”

  一个低沉而带着威严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打断了钱满仓的叫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八品鸂鶒补子官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在两名衙役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正是县衙主簿,钱通,钱满仓的姐夫。

  户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王书吏和几名小吏连忙躬身行礼:“见过钱主簿。”

  钱满仓如同见了救星,立刻扑了过去,哭丧着脸道:“姐夫!您可来了!您要为我做主啊!他们……他们不仅制售邪茶,还当众污蔑于我!”

  钱主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顾清辞和萧屹身上略微停留,尤其在萧屹那冷峻的面容和迫人的气势上多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书吏身上。

  “王书吏,此处为何喧哗?”钱主簿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官威。

  王书吏不敢隐瞒,连忙将事情经过简要禀报了一遍,包括顾清辞前来备录文书,钱满仓前来指控,以及双方的对质。

  钱主簿听完,面无表情,看向顾清辞:“你便是那制南山茶的顾清辞?”

  “正是草民。”顾清辞执礼回道,不卑不亢。

  “你方才言,愿当场品鉴,以证清白?”钱主簿目光锐利,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是。”顾清辞坦然迎视,“茶之真味,入口便知。清辞相信,诸位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钱主簿沉吟片刻。他本意是想寻个由头拿捏这南山茶,好为小舅子出气,顺便看看能否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对方准备如此充分,不仅文书账目齐全,言辞更是滴水不漏,此刻更提出当场品鉴,将了他一军。若强行驳斥,未免显得太过偏袒,落人口实。况且,那一直沉默的高大男子,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绝非善与之辈。

  “哼,”钱主簿冷哼一声,既未答应,也未拒绝,转而看向桌上那份已用印的文书,“既然文书已然备录,便按规矩办事。”他这话,算是暂时认可了备录的有效性。

  钱满仓一听急了:“姐夫!这……”

  “闭嘴!”钱主簿瞪了他一眼,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哗!”他再次看向顾清辞,语气带着一丝警告,“备录归备录,然则,若日后查明尔等茶叶确有问题,或税赋有亏,国法森严,绝不轻饶!”

  “清辞谨记。”顾清辞微微躬身,语气平静。

  钱主簿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对王书吏丢下一句“好生办事”,便带着一脸不甘的钱满仓离开了户房。

  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那悬而未决的“品鉴”与钱主簿最后的警告,都如同阴云,依旧笼罩在头顶。

  顾清辞与赵里正、萧屹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此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