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旧影幢幢-《南山有归人》

  萧屹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亦或是一种身体与精神双重透支后的强制休憩。

  他被安置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里。那位被称作“陈先生”的老者,须发皆白,沉默寡言,手法却极快极稳。他熟练地剪开萧屹被血浸透的衣物,清理那道狰狞崩裂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又喂他服下了固本培元的汤药。整个过程,萧屹无知无觉,只有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疼痛而产生的细微抽搐,显示着他身体内部仍在进行的抗争。

  顾清辞一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他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拭着萧屹脸上、颈间的血污与冷汗,看着他苍白如纸的睡颜,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那个与萧屹容貌酷似的“楼主”,如同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带来无尽的不安与猜疑。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床榻上的萧屹眼睫微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黑沉的眸子初时有些茫然,随即迅速恢复了清明,警惕与锐利重新凝聚。他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却被守在床边的顾清辞轻轻按住。

  “别动,陈先生刚给你处理好伤口。”顾清辞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萧屹的目光落在顾清辞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担忧的脸上,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瞬间皱紧了眉,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绝境,援兵,那个男人……

  “他呢?”萧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

  顾清辞知道他在问谁,轻声道:“在外面。你感觉怎么样?”

  萧屹没有回答,只是挣扎着又要起身。这一次,顾清辞没有强行阻拦,而是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坐在床头。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那位玄衣楼主走了进来。他已换了一身更为闲适的深青色常服,少了几分官威,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粥,目光平静地落在萧屹脸上。

  “醒了就好。”他将药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先吃点东西。”

  萧屹没有看那碗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质问:“你是谁?为何救我?”

  楼主对于他尖锐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与萧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有立刻回答萧屹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顾清辞,微微颔首:“顾公子,辛苦你照料阿屹。可否容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他的态度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上位者气势。

  顾清辞看向萧屹,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萧屹沉默了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顾清辞这才起身,深深看了那楼主一眼,低声道:“我就在外面。”说完,他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但他并未走远,只是守在门外,耳朵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屋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两人,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我是萧承。”楼主,或者说萧承,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兄长。”

  兄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萧屹耳边,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证实,依旧让他心神剧震。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伤口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自幼在暗卫营长大,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只有编号与任务。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还有血脉亲人存在!更未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

  “我没有什么兄长。”萧屹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暗卫营里,只有工具,没有亲人。”

  萧承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稳:“我知道你恨我,恨萧家。当年将你送入暗卫营,是家族迫于无奈的选择,是为了……”

  “为了什么?!”萧屹猛地打断他,眼中燃起压抑许久的怒火与讥诮,“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所谓的大局?所以就可以轻易舍弃一个年幼的孩子,让他变成一把只知道杀戮的刀?!让他像条狗一样在泥泞里挣扎求生?!”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萧承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没有辩解,只是等萧屹的咳嗽平息下去,才缓缓道:“无论你信与不信,当年之事,非我所愿。我寻你多年,并非为了求得原谅,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安好。”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着萧屹:“此次出手,也并非偶然。钱主簿私贩阿芙蓉膏一事,我早已留意。只是没想到,会牵扯到你,还有……那位顾公子。”

  他提到了顾清辞,萧屹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警惕,如同被触及了逆鳞的凶兽。

  “你查他?”萧屹的声音里带着凛冽的杀意。

  “不必紧张。”萧承摆了摆手,“我对顾公子并无恶意。相反,我很欣赏他的风骨与才智。他能让你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如此在意,必有其过人之处。”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钱主簿之事,你们手中的证据是关键。但想凭此扳倒一个根植地方多年的主簿,并非易事。官场盘根错节,若无足够分量之人插手,证据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反噬自身。”

  “你想说什么?”萧屹冷冷地问。

  “我可以帮你们。”萧承直视着萧屹的眼睛,语气坦诚,“我手中掌握的钱主簿罪证,远不止阿芙蓉膏。我可确保此案直达天庭,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条件?”萧屹不为所动。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尤其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兄长。

  萧承沉默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他看着萧屹,目光复杂,最终缓缓开口:

  “跟我回家。”

  五个字,清晰而沉重。

  回家。回到那个曾经舍弃了他的家族。

  萧屹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弧度。他没有愤怒地驳斥,也没有激动地拒绝,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语气,反问道:

  “家?”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陌生却舒适的客房,目光最后落回萧承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寒。

  “哪里是我的家?”

  是那个将他当作工具、充满血腥与黑暗的暗卫营?还是这个突然出现、口口声声说着“回家”、却充斥着未知与算计的所谓“家族”?

  亦或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紧闭的房门。门外,守着那个清瘦却坚韧的身影,守着那个在漏雨茅屋里给了他第一份温暖,在绝境中与他并肩,在他重伤时不离不弃的人。

  萧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那扇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明白了萧屹未说出口的话。

  对于如今的萧屹而言,或许只有那个叫顾清辞的书生所在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家”。

  房间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阳光移动,将窗棂的影子拉长。

  旧日的阴影与现实的抉择,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兄弟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