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头春-《南山有归人》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的最后一丝喧嚣,如同将熄的烛火,在南山村的夜色中悄然隐去。村道上散落着燃尽的红色鞭炮碎屑,空气中还隐约浮动着硫磺的微呛与糖人的甜香。然而,在这份年节尾声的慵懒之下,一股更为强劲、更为迫切的暗流,已然在村中每一个角落涌动。那是关乎一年生计、关乎未来希望的紧张与期待,如同冰封土地下悄然滋生的春草,蓄势待发。

  顾清辞的小院,油灯燃至深夜。昏黄的光晕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被临时充作沙盘,上面铺开了顾清辞耗费数日精心绘制的南山茶园分布详图。图上,北坡的老茶树区以深赭色细致勾勒,每一片集中的树丛都有标注;村西新辟的茶园则以嫩绿色渲染,边界、垄沟清晰可见。旁边还附着几张人员分工简表,字迹清隽工整。

  赵里正披着他那件半旧的羊皮袄,眉头紧锁,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铁柱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身后还跟着两位被推选出来负责具体事务、在村中素有威望的村老。萧屹则抱臂倚在门框边,身影在灯光下拉得悠长,沉默如山,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审视即将布阵的战场。

  “北坡这边,”顾清辞的指尖落在图纸上深赭色的区域,声音因连日筹划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昨日又去仔细看过,向阳坡面的芽头萌动已近六成,背阴处也有三成。看这天色,若未来三五日都是这般晴好,东风再暖一些,‘一芽一叶’的黄金采摘期,就在眼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负责北坡采摘的两位村老,“张叔,李伯,人手务必再三确认,都要是往年采茶评等中位列前茅的熟手。标准必须统一,只取肥壮挺括、白毫微显的嫩芽,叶底发紫、叶片过大的一律舍弃。宁可产量稍减,也绝不能伤了品质根基。”

  被点名的张老重重点头,花白的胡子微微翘起:“顾小哥放心,这事关咱们南山茶的金字招牌,老汉晓得轻重!人手名单俺和李老头核了三遍,个个都是好把式,规矩都刻在脑子里了!”

  另一位李老也接口道:“俺们也商量了,到时候分片包干,责任到人,谁采的茶青,竹篓上都挂个名签,出了问题,直接就能找到人!”

  顾清辞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他又将指尖移向图纸上那片嫩绿色的区域:“村西新园,土质肥沃,芽头萌发虽比北坡老树稍晚几日,但长势极旺,芽叶更显肥嫩。此处采摘,标准需与老树区区别开来。”他顿了顿,看向赵里正,“里正叔,我思忖着,新园芽叶嫩度极高,或可尝试精制一部分更高品级的茶品,譬如只取单芽的‘雀舌’,或一芽一叶初展、形似莲花心的‘莲心’。此类茶品制作极费工时,对采摘要求更是苛刻,非心细如发、指尖灵巧者不能胜任。”

  赵里正捋着胡子,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明白了顾清辞的深意——这是要往更高端的市场冲击。他略一沉吟,便道:“此事,交给林秀秀那丫头牵头最是稳妥。那丫头不仅手巧心细,性子也稳当,她带着的那几个姑娘,也都是村里拔尖的伶俐人,定能把握住这精细分寸。”

  顾清辞对此安排表示认可。林秀秀自上次表明心迹后,行事愈发大方得体,将这份需要极致耐心与技巧的活计交给她,确实合适。

  “铁柱,”顾清辞的目光转向一旁摩拳擦掌的青年,“运输是咽喉要道,尤其是从村西新园下来的那段山路,前日那场雨虽不大,但可有冲刷出新的坑洼?板车行走是否稳当?茶青娇嫩,最忌颠簸挤压。”

  铁柱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顾大哥放心!那段路俺昨天下午又带着人仔细巡查过,有几个小坑洼,都用碎石填平夯实了!板车的轮胎俺也检查过,气都打得足足的,轱辘轴也上了油,保证走得又平又稳,绝不让一片茶青在路上受了委屈!”他身后几个运输队的青年也连连点头,脸上满是笃定。

  “炒茶用的八口灶台都已重新砌泥加固,火道通畅;五百张新编的竹匾、两百担上好的银霜炭,皆已入库,随时可取用。”萧屹言简意赅地补充,声音低沉平稳。他虽未参与具体的人员分工讨论,但所有需要体力、关乎安全与物料保障的环节,早已在他掌控之下,准备得万无一失。

  众人又就采摘时辰、茶青交接、摊晾场地的划分、防火防盗等细节反复推敲,查漏补缺。油灯的光芒在众人专注的脸上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土墙上,仿佛一场大战前夕,将领们在做最后的部署。直到子时梆子声隐约传来,众人才带着满心的紧迫与昂扬的斗志,各自散去安排。

  小院重归宁静,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与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交相辉映。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议事时凝重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室内飘出的新墨与纸张的味道。

  顾清辞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外衫轻轻披上了他的肩头。

  “夜深露重。”萧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声音低沉。

  顾清辞拢了拢外衫,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夜空中南斗七星清晰的位置,轻声道:“北斗柄东,天下皆春。时机……快到了。”

  萧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道:“万事俱备。”

  是的,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这股东风,在正月十八,惊蛰前两日,如期而至。

  这一日,天光尚未破晓,东方天际仅有一线微白。南山村却已不再是沉睡的模样。王婶那极具穿透力和号召力的嗓音,如同一声嘹亮的军号,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上山喽——采头春茶喽——今年的好彩头,就看今朝喽——”

  霎时间,原本静谧的村庄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血液,瞬间“活”了过来。家家户户的窗户次第亮起温暖的灯火,门扉吱呀作响,人影绰绰。采茶的妇人姑娘们,背着大小一致的竹篓,头戴遮露的宽檐斗笠,手脚利落地打着绑腿,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从各家各户涌出,迅速汇向村口的打谷场。她们的脸上带着节庆般的喜悦与郑重,互相检查着竹篓是否干净,指尖是否修剪圆润,低语声、清脆的笑声、整理工具的细碎声响,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晨曲。

  铁柱和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运输队成员,早已将十余辆板车在村口一字排开。车轴上了油,轮胎气足,每辆车都配备了垫底用的干净葛布和覆盖用的透气纱布。他们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精神抖擞,目光炯炯。

  赵里正站在打谷场中央那块平日里用来宣布大事的石碾上,挺直了微驼的脊背,目光扫过下面黑压压、充满期待的人群,声音洪亮如钟:“乡亲们!老少爷们,婶子姑娘们!今年,不同往年!咱们的南山茶,名声已经响过了长江,传到了那皇帝老爷都可能听说过的江南富贵地!为啥?就因为咱们的茶好!实打实的好!”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激昂,“这名头,是顾小哥、萧壮士,是咱们大伙儿,一起拼出来的!能不能保住这名头,能不能让咱们南山村的日子,像这春天的竹笋一样,节节高,更上一层楼!就看咱们这头春茶,采得咋样,制得咋样!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手要稳,眼要亮,心要齐!”

  “放心吧,里正叔!”

  “为了咱南山村!”

  “保证完成任务!”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回应,一张张质朴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决心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顾清辞与萧屹也早已抵达北坡。晨曦微露,漫山遍野的茶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晨雾之中,叶片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如同镶嵌了无数颗细碎的钻石。那些孕育了整个漫长冬季的茶芽,在晨曦与雾气的滋养下,肥壮饱满,嫩绿欲滴,顶尖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紫红,更是平添了几分娇嫩与珍贵,仿佛天地间最纯洁的精灵,正等待着与采茶人进行一场神圣的交接。

  顾清辞穿梭在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采茶人之间。他步履轻缓,目光如炬,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查看竹篓中刚刚采下的茶青。他拿起几片,在指尖轻轻捻动,感受其嫩度与水分,又凑近细闻那初绽的、带着青苹果般鲜爽的香气。

  “王婶,这个掐得极好,正是‘一芽一叶’的标准。”他温和地肯定。

  “李姑娘,这个叶柄处留得稍长了半分,下次记得再往里半寸下指。”他耐心地示范着更精准的指法。

  对于村民们提出的关于芽叶辨认、采摘手法的问题,他都一一细致解答,言语清晰,态度平和。他的存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让这繁忙而略带混乱的开局,迅速变得井然有序,也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心中更加有底。

  萧屹则如同最警觉的头狼,并未固定在一处。他高大的身影时而出现在茶园的高处,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山坡,确认无人掉队或遇到危险;时而又无声地巡视在茶园与山林交界的边缘,防备着任何可能惊扰这丰收景象的野兽或闲杂人等。他虽沉默不语,但那无处不在的、沉稳如山的气息,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震慑与保障,让所有人都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手中的活计中。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山间的薄雾,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山坡,露珠蒸发,茶叶的香气在暖阳下愈发鲜活。第一批满载着鲜嫩茶青的竹篓被送到村口。铁柱和运输队的青年们立刻上前,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茶青倒入垫着葛布的筐中,动作轻缓,避免任何挤压。然后,他们推起板车,沿着那条被反复平整、坚实平坦的山路,稳稳地将这凝聚着南山村第一个春天希望与汗水的“鲜灵”,送往村中那座早已严阵以待的小院。

  小院内,此时已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临时搭建的宽大凉棚下,数百张洗净的竹匾整齐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方阵。运送回来的茶青被经验丰富的村民迅速接手,按照不同茶园、不同采摘批次,被均匀地、薄薄地摊晾在竹匾之上,进行制茶工序中至关重要的“萎凋”。顾清辞穿梭在竹匾之间,时而伸手感受阳光的温度,时而观察叶片的萎蔫程度,不断调整着摊晾的厚度与位置,确保每一片叶子都能在最适合的条件下,温和地散失部分水分,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为接下来那决定风味的“杀青”做好准备。空气中,浓郁的青草气息与茶叶本身鲜灵的香气混合,略带一丝涩意,这是春天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量在挥洒。

  萧屹在确认村口运输衔接顺畅后,也回到了院子。他无需任何人吩咐,便极其自然地融入了这繁忙的节奏。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口炒茶灶膛的通风,将劈好的柴火按照粗细、耐烧程度重新归类码放,确保火候能精准控制;他清理出更大的操作空间,将炒锅、揉捻台擦拭得一尘不染。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高效而沉默,如同最精密的器械,为前方最重要的制茶环节,提供着最坚实可靠的后勤保障。

  从山间指尖的轻触,到村中车轮的稳健,再到院内竹匾上的静静蜕变,整个南山村,上至古稀老者,下至垂髫孩童,都仿佛被卷入了一场盛大、和谐而充满力量的协奏曲中。每一个环节都紧密衔接,每一个人都全情投入,汗水在额头闪烁,希望在心田生长。

  顾清辞站在院心,环顾着这由他亲手参与缔造、并正全力运转的生机勃勃的景象。他看着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萎凋叶,看着萧屹在那烟火气十足的灶台间沉默忙碌的可靠背影,看着每一位村民脸上那质朴却无比真挚的、带着光亮的笑容,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充实感与责任感所填满。

  这早已超越了单纯制茶谋生的范畴。这是他们与脚下这片深沉的土地、与身边这些可爱的乡邻,共同用汗水、智慧与信念,谱写的一首关于新生、关于奋斗、关于未来的宏大诗篇。江南订单上的墨迹,远方传来的赞誉,最终都离不开这南山脚下,最原始、最滚烫、最真挚的劳作与守护。

  他深吸一口这充满了茶青鲜灵与泥土芬芳的空气,走到水缸边,用木勺舀起一瓢清澈冰凉的井水,递给刚搬运完一批木柴、额角挂着晶莹汗珠的萧屹。

  萧屹停下动作,接过水瓢,仰头畅饮,喉结滚动,清凉的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将空瓢递还,目光抬起,与顾清辞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甚至无需眼神的过多交流。

  只是一个动作,一次对视。

  便已道尽所有艰难、所有信任、所有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与誓言。

  同心协力,共赴前程。

  头春已至,第一缕凝聚着南山精魂的春茶之香,正从这忙碌的小院,从这漫山遍野的嫩绿之中,袅袅升起,即将冲破群山,香飘万里,去叩响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