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速之客-《麻雀空间》

  雨,又冷又密,从早晨开始就没有停过。

  整个上海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色里,远处的工厂烟囱吐出的黑烟,也被雨水打得垂头丧气。

  仰钦观里更是阴冷潮湿,墙角的青苔似乎都比前几日更厚了。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时,伙房里的四个人都停下了动作。

  陈石头正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费力地劈着一截潮湿的木头。

  孙猴子在灶台边,小心翼翼地装着一小袋刚买来的粗盐。

  赵书文捧着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叶粥,怔怔出神。

  敲门声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孙猴子那些“朋友”的暗号,也不是附近邻居偶尔送点东西的爽快拍门。

  这声音,充满了焦急和不安。

  陈玄机放下手中的碗筷,眉头紧锁。

  “谁啊?”孙猴子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这鬼天气,还有人上门?”

  赵书文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他紧张地看向师父,嘴唇哆嗦着:“师父……会不会是……是公社里……”

  这个年代,公社里的人上门,都可能意味着有大麻烦。

  陈玄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自己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缓步走向大门。

  他的步伐很稳,但袖子里的手,却悄悄攥紧了。

  沈凌峰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小口喝着粥,眼皮都没抬一下。

  但他那沉静如古井的心湖,却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感觉到,一股驳杂、慌乱、带着绝望气息的“气”,正从门外渗进来。

  这是麻烦,可也是带着麻烦的机缘。

  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一道缝。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看上去年约四十,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女式工服,衣服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几缕湿发粘在苍白憔悴的脸颊上。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因为泡水而有些变形的人造革手提包。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熊猫的眼圈。

  那眼神里,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空洞和最后一丝抓救命稻草的期望。

  “请问……这里,这里是仰钦观吗?”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目光越过陈玄机,急切地向里张望,像是在确认一个记忆中的地方是否还存在。

  陈玄机心里咯噔一下。

  看这身打扮,绝对不是普通工人。

  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堵在门口,“没错,这里是仰钦观,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了。这里早就剩下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带着几个孩子住在这。女同志,你还是请回吧。”

  说着,他就要关门。

  “别!道长!求求您!”女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上来,用手死死抵住门板。

  她的力气出奇地大,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

  “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噗通”一声,竟然不顾地上的泥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伙房里的赵书文和孙猴子连忙跑了出来,陈石头也握着柴刀跟在后面,三个人都愣在当场。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陈玄机也慌了,想去扶她,又觉得不妥。

  跟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女人却死活不肯起来,她仰着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滚滚滑落。

  “道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儿子,他才五岁……半个多月了,一直发高烧,什么都吃不下去,吃了就吐,人……人都快脱形了!”

  她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上海所有的大医院,仁济医院,中山医药,新华医院……我们都去遍了!所有的专家都看过了!验血、拍片子,什么都查了,就是查不出病因!他们都说……都说没病,可孩子就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啊!”

  “我听我过世的妈提过,说小时候要是有个什么不好,来仰钦观求一求,就灵。道长,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就发发慈悲,当是积德行好,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子吧!”

  她一边说,一边从湿透的提包里掏出一个用红纸包着的东西,颤抖着递过来:“道长,这是一点香油钱,您先收下,只要能救我儿子,您要什么我都给!我叫方慧,在上海造船厂上班,我爱人是厂里的副厂长……”

  陈玄机看着那厚厚的红纸包,头皮一阵发麻。

  造船厂!

  还是个能拿出这么多钱的干部家属!

  这不是香油钱,这是烫手的山芋,是能把他们整个道观都烧成灰的引信!

  “师父!不能管!”赵书文第一个尖叫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异常尖利。

  他冲到陈玄机身边,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警惕:“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信科学,跑来这里搞封建迷信!你这是害我们!”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拙劣到极点的陷阱。

  一个干部家属,放着大医院不信,跑到他们这个破道观来求神?

  说出去谁信?

  这肯定是哪个部门想整治他们,故意派人来“钓鱼”的!

  孙猴子却一把拉住了情绪激动的赵书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手里的那个红纸包。

  他压低声音在赵书文耳边说:“二师兄你疯了!你看她那样,像是装的吗?这可是送上门的贵客啊!造船厂!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油水足得很!”

  他眼里闪烁着贪婪和冒险的光芒。

  风险?什么风险能比饿死更大?要是能把这笔钱赚到手,他们这一年都不用愁了!

  陈玄机的心,则沉到了谷底。

  他比两个徒弟想得更深。

  答应,就是引火烧身。

  一旦扯上“封建迷信”的案子,尤其对方还是干部家庭,后果不堪设想。

  他自己一把年纪无所谓,可这几个徒弟怎么办?

  拒绝?

  看着一个母亲如此绝望的哀求,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坚硬的心,又感到一阵阵刺痛。

  见死不救,有违道心。

  他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就在这场争执的漩涡中心,一直被忽略的沈凌峰,悄无声息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端着那碗还有一半的粥,慢慢走回殿内,将碗放在供桌下,然后像往常一样,找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下,双手拢在袖子里,垂下了眼帘。

  看上去,他只是一个被大人们的争吵吓到,躲起来的胆小孩子。

  然而,在他闭上眼的瞬间,一缕微不可察的神识,已经脱体而出,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连接到了殿外屋檐下,那只正在躲雨的麻雀身上。

  世界,豁然开朗。

  冰冷的雨滴砸在羽毛上,感觉像是一粒粒沉重的小石子。

  沈凌峰没有丝毫迟疑,他操纵着这具小小的身体,振翅而起,冲入灰色的雨幕。

  他没有目标,但他知道该去哪里。

  在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中,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沪东工人新村”、“靠着变电站的那一排”。

  这就够了。

  麻雀分身如同一架微型侦察机,顶着风雨,沿着张家浜,向西飞去。

  五十年代的上海,在他的鸟瞰视角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一边是低矮连绵的棚户区,如同城市的疮疤;另一边,则是崭新整齐的红砖工房,那是这个时代骄傲的象征。

  高耸的烟囱不知疲倦地向天空喷吐着黑烟,仿佛在宣告着工业的力量。

  他很快就找到了沪东工人新村。

  那是一片仿照苏联模式建造的工人住宅区,一排排四层高的红砖小楼,整齐划一,透着一股昂扬而呆板的气息。

  他轻易就找到了那个“变电站”。

  其实那只是一个新建的区域性变压器,一个巨大的、灰绿色的金属箱子,被一圈半人高的铁栅栏围着,上面挂着“高压危险,请勿靠近”的牌子。

  它就坐落在一栋居民楼的侧面,距离那栋楼的窗户,不过十几米的距离。

  变压器在雨中沉默着,表面看,没有任何异常。

  沈凌峰操纵着麻雀,落在了正对着变压器的一扇窗户的窗台上。

  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但他不需要用眼睛看。

  在前世,他身为风水宗师,最擅长的便是“观气”。

  天地万物,皆有其“气”。

  山有山气,水有水气,人有人气,哪怕是死物,也有其自身的气场。

  此刻,在他的麻雀分身的眼中,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

  那个巨大的金属变压器,根本不是什么死物。

  它像一个活着的、正在呼吸的金属怪物,日夜不停地发出一种人耳难以分辨,但真实存在的低频嗡鸣。

  这嗡鸣,在“气”的层面上,形成了一圈圈灰黑色的、充满了不谐与躁动能量的涟漪。

  这就是风水学中的“声煞”!

  更可怕的是,随着内部电流的运转,变压器还向外辐射出一股无形的、扭曲的力场。

  这股力场,如同粘稠的蛛网,笼罩了正对着它的这栋居民楼。

  这就是现代建筑风水学中,更为霸道的“电磁煞”!

  声煞扰神,电磁煞乱气。

  两者叠加,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日夜不停地撕扯着这栋楼里居民的气场。

  成年人阳气旺盛,或许只是会感到莫名的烦躁、失眠、精力不济。

  但孩童,特别是年幼的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住。

  沈凌峰透过玻璃往房间里看。

  只见那扇窗户旁边,紧挨着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

  而孩子的整个身体,正完全笼罩在那双重煞气的冲击之下。

  他那属于孩童的,本应纯净凝练的“生气”,正在那低频的嗡鸣声中,如同水面的倒影一样,被震得不断晃动、扭曲,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灵光,正在逸散!

  魂不守舍,百病丛生。

  这才是病根!

  医院的那些机器,能检查出血液里的病菌,能拍出骨骼的影像,却永远检查不出这无形的“煞气”!

  找到了!

  沈凌峰心神一凝,安排麻雀分身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躲雨后,瞬间切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