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格物新声”与暗夜来访-《理尽天下》

  御苑测地的风波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肃王府吃了哑巴亏,闭门谢客,但“格致书院用奇法测出王府秘辛”的传闻,却比任何官方通告传得都快、都邪乎。一时间,书院在京城的风评两极分化到了极致。

  保守派士林痛心疾首,斥之为“以术乱法,窥测私产,无礼至极!”;务实官员和匠作行当却大感兴趣,私下打听那“网格法”、“割圆术”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普通百姓则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顺带对那座西山上的“怪地方”又添了几分神秘与好奇。

  书院内部,却无暇顾及这些纷纷扰扰。他们正忙着将沈墨轩那封沉甸甸的“战书”,化作一篇同样有分量的“应战檄文”。

  连续数日的挑灯夜战,争论、修改、查证、再争论。原本由林知理主笔的回应文章,渐渐变成了集体智慧的结晶。

  赵琰贡献了关于“观测局限性”的深刻思考,结合他夜观天象和实地测量的经验,写下了“承认感官与仪器的误差,正是为了超越误差;知晓认知的边界,方能谨慎地拓展边界”这样充满辩证意味的句子,还附上了测量沁芳园时详细的误差分析与修正记录作为实例。

  墨十七和苏婉清则联手,从水力纺车、改良农具、鬼火调查、御苑测量等一系列实践出发,论述“工具理性”如何为“价值理性”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和行动空间。苏婉清文笔流畅,将朴素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墨十七则提供了大量具体的数据和效果对比,使论述不致流于空谈。他们特别引用了李老爹和百工坊匠人的真实反馈,证明“利器”确实能让人活得更有尊严、更有余裕去追求“仁心”。

  谢无忧的贡献最为“跳脱”。他负责反驳“数学篡改天意”的部分,没有引经据典,反而用了一连串精妙的比喻和归谬法。“若说人为的数学不能描述天道,”他在草稿上写道,“那么请问,人嘴发出的声音(语言)能否描述人情?人手写下的文字(经典)能否承载天理?若皆不能,则沈老先生与晚辈此刻的笔战,岂非全是虚空?若语言、文字可以,何以独独数学不可?莫非天道唯独憎恶清晰与精确?”

  这番机锋锐利的辩词,让林知理都拍案叫绝。石磊虽不善言辞,但也默默地画了几张示意图,说明数学工具(如勾股、比例)在解决实际工程问题(如屋梁斜长、齿轮传动)中不可替代的精确性,以最直观的方式回应了“数学无用”或“篡改”的指控。

  马代码和孙悟空也以各自的方式参与了“创作”。马代码贡献了一些关于“认知迭代”的科学哲学观点(虽然夹杂了大量不靠谱的类比),孙悟空则从自己修行、战斗的经历出发,贡献了一句被林知理稍加润色后采纳的“金句”:“俺老孙的火眼金睛能看破幻象,靠的不是闭眼空想,而是睁眼看遍三界虚实。格物,便是人间的‘火眼金睛’。”

  最终,由林知理统稿、润色、定调的《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兼答沈墨轩先生问》完稿。文章既保持了对沈墨轩这位学界前辈的尊重,又立场鲜明、逻辑严密、论据扎实地回应了三大诘难。文风兼具理性与温度,既有形而上的思辨,又有扎根泥土的实例。

  文章没有选择通过官方渠道发布,而是由苏婉清着清数份,通过谢无忧的“纨绔圈子”、赵琰的“星友网络”、墨十七和石磊的“匠人线”、以及理藩院的非正式渠道,悄然流传出去。如同几颗火种,被投入了干燥的草堆。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首先是在年轻士子和太学生中引起了激烈讨论。许多人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系统、清晰地为新学辩护,而且用的是他们能看懂、甚至觉得“有点道理”的方式。文章中对“效用”与“道德”关系的论述,尤其触动了一些出身寒微、渴望实干的学子。

  “原来格物不是不要道德,而是想让道德有更好的土壤生根。”一个寒门学子在茶馆里对同伴低语。

  “沈公所言固然高远,但林山长所说‘无粟米则无礼仪’,似乎更贴近吾等小民之忧。”另一个叹息。

  甚至在部分开明官员的书房里,这篇文章也被私下传阅、点评。户部一位侍郎看了御苑测量的实例和数据,对幕僚感叹:“若天下田亩清查都能用此法,可省多少糊涂账,增多少国库收入?”工部一位主事则对文中提到的工程测量方法大感兴趣。

  当然,反对声浪依旧汹涌。徐阁老府中传出消息,沈墨轩收到文章后,闭门三日,未发一言,但其门下弟子已开始撰写批驳文章。都察院有御史放风,要弹劾林知理“私传文章,淆乱视听”。

  但这些,都在林知理预料之中。思想的交锋,本就不是一篇文章能定胜负的。重要的是,书院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开始被一些人认真倾听。

  就在文章悄然发酵、书院上下稍感欣慰之际,一个更深沉的夜幕降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山风格外凛冽。书院众人都已歇下,只有守夜的墨十七在院中巡视(主要是检查他的宝贝器械有没有受潮)。忽然,观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一长。

  墨十七警觉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木棍(金箍棒简化版),低声喝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的声音:“故人引荐,有要事相商,关于江南云霞。”

  墨十七想起林知理白天的嘱咐(若有人以“江南云霞”为暗语求见,需立刻通报),不敢怠慢,连忙去请林知理。

  林知理披衣起身,来到前院,示意墨十七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位穿着普通深蓝色棉袍、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者,眼神温润却透着精明。后面跟着一个提着灯笼、伙计打扮的年轻人,眼神机警。

  老者见到林知理,拱手为礼,姿态不卑不亢:“深夜叨扰,林山长恕罪。老朽姓陈,在江南做些丝绸生意。受敝东主所托,特来拜会。”

  林知理将二人引入厢房,屏退墨十七,只留马代码在侧(他自称要保护山长安全,实则好奇)。

  陈掌柜坐下后,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敝东主在江南经营织造,近年偶得异种‘云霞蚕’,所吐之丝流光溢彩,且有轻微宁神之效,本是绝佳商机。然,此蚕娇贵异常,对周遭‘气息’(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用词)变化极其敏感,产量极不稳定,品质时好时坏。工匠们用尽传统方法,皆难掌控。”

  他目光恳切地看着林知理:“东主听闻京城西山有书院,精研万物之理,善解奇异之事。尤其林山长在公开讲论中提及‘观测、假设、验证’之法,东主深以为然。故特命老朽前来,冒昧请教:书院能否遣人南下,助我坊厘清这‘云霞蚕’的古怪习性,稳定其产丝?所需费用,敝号愿全力承担,若有所成,更有厚报。”

  江南织造,云霞蚕,灵气应用不稳定……林知理立刻想起了之前百工坊管事隐约提过的难题。看来,江南的商界巨擘们,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这里。这不仅仅是技术求助,更可能是一种试探和投资。

  几乎就在陈掌柜话音落下的同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咕咕”声,是理藩院驯养的夜行信鸽。马代码出去片刻,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将一张小纸条递给林知理。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是理藩院留守官员的笔迹:

  【北境二次催促,言及虏骑异动频仍,新法勘测需求急迫。鹰扬卫信使已至京郊,候复。】

  北境的军情急报,与江南的商业求助,几乎同时压到了案头。

  一边是烽火边关,关乎国防安危;一边是锦绣江南,关乎民生经济与可能的巨额资源。都需要书院派出得力人手,都充满机遇与风险。

  林知理看着面前目光殷切的陈掌柜,又看了看手中那张字迹潦草的纸条,沉默了片刻。

  夜风吹得窗纸扑啦啦作响,烛火摇曳。

  她抬起头,目光清明,对陈掌柜道:“陈先生,江南之事,书院确有兴趣。然眼下书院初立,人手有限,且另有要务亟待处理。可否容我斟酌数日,再予答复?”

  陈掌柜也是精明人,看出林知理另有考虑,也不强求,起身道:“自然。东主诚意拳拳,静候佳音。无论山长作何决定,敝号都愿与书院保持往来。”说罢,留下一个装着定金和联络方式的锦囊,告辞离去。

  送走江南来客,林知理回到房中,将北境的纸条放在桌上,与沈墨轩的文章、御苑测量的报告、鬼火调查记录并排放在一起。

  马代码忍不住问:“山长,咱们……先去哪边?北边打仗要紧,可江南那边钱多啊!而且云霞蚕听着就很有意思!”

  林知理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望着漆黑一片的西山轮廓,仿佛能看到更远的北方草原和南方水乡。

  “两边都很重要。”她轻声道,“北境关乎国之屏障,江南关乎民之富庶。格物之学,若不能应用于此二者,终究是空中楼阁。”

  “那我们……”

  “我们需要做出选择,也需要……学会分身。”林知理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或许,是时候让我们这些刚刚长出羽毛的雏鸟,试着离开巢穴,去不同的天空看看了。”

  她心中,一个初步的计划开始成形。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却可能让书院真正迈出从“西山一隅”走向“天下四方”的关键一步。

  而窗外,夜色正浓,山风呼啸,仿佛在预示着,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旅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