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墨轩的“终极一问”与林知理的“田间答案”-《理尽天下》

  光学幻影的震撼与“妖异”正名的冲击波,在庭院中缓缓扩散、沉淀。人群的议论声从最初的惊呼、恐惧,逐渐转为低沉的嗡嗡声,充满了困惑、犹疑和新的好奇。许多人再看悟情仓鼠和粉红博美时,眼神中的戒备虽未完全消散,但至少不再纯粹是惊惧。

  沈墨轩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驳斥都更具分量。这位“江南文胆”的闭目沉思,让他的弟子们感到不安,也让徐阁老等人心中打鼓。他们最大的依仗,似乎正在动摇。

  然而,沈墨轩终究是沈墨轩。他并未被驳倒,只是将交锋从具体的“天象”、“算器”、“妖异”,引向了他认为更根本、也更擅长的领域——价值与伦理。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无波澜,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与沉重。他没有起身,就那样端坐着,目光穿越人群,落在观星台上的林知理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林山长辩才无碍,机巧迭出。天象可测,算器可用,异类可驯……听来,似乎尔等‘格物’之学,确能增广见闻,便利民生。”

  他顿了顿,话锋如陡峭山崖般急转直下:

  “然,老夫有一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问,关乎人心,关乎世道,关乎天下兴亡之根本!”

  庭院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决战”时刻到了。

  “尔等之学,但求‘效用’,但问‘能否’,可曾思及‘当否’?”沈墨轩的声音如同古寺晨钟,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心上,“利器在手,而无仁心制之,与持利刃予孩童何异?若人人只知钻研机巧,追求物用,则礼义廉耻何存?忠孝节义何附?长此以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礼崩乐坏,纲常沦丧,便在眼前!”

  他越说越激动,白发微颤,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老夫非是迂腐,实是痛心!先贤立教,明人伦,正心性,乃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尔等格物,纵然能造通天之塔,汲九渊之水,若失了这‘心’与‘命’,一切繁华,不过镜花水月,转眼成空!甚至可能因利器而无德,酿成滔天大祸!此非危言耸听,史册斑斑,血迹未干!”

  这番话,情真意切,直指人心最深的忧惧。科技发展带来的伦理困境,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侵蚀,这是任何时代转型期都会面临的终极拷问。沈墨轩以其深厚的学养和真挚的情感,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瞬间引发了巨大的共鸣。

  许多士子面露悲愤,连连点头。就连一些原本对书院好奇的百姓和工匠,也不禁陷入沉思。是啊,东西再好,人心坏了,又有什么用?甚至可能更坏!

  徐阁老等人精神大振,沈公此言,才是真正戳中了要害!看你如何辩解!

  马代码和三个学生都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这个问题太宏大了,也太致命了。怎么答?保证我们会注重道德教育?对方会信吗?空口白话,在沈墨轩这番沉痛的控诉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知理。连孙悟空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老头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知理站在观星台上,迎着沈墨轩那沉痛而锐利的目光,没有立刻反驳。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并非无言以对,更像是在倾听,在消化,在尊重对方提出的这个沉重问题。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谈阔论,甚至没有看向沈墨轩。她转过身,对着庭院后方,那个一直安静站着、显得有些局促的老农——正是她前几天特意请人从山下村里接来的那位曾受益于学生测算灌溉的老农——招了招手。

  “李老爹,您上前来,跟大家说说。”她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请教的意味。

  老农李老爹一辈子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在徒弟(陪同的村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前面空地上。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脸上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双手粗糙皲裂。

  “老……老李头,见过各位老爷、先生……”他笨拙地行了个礼。

  “李老爹不必多礼。”林知理温声道,“就跟大伙说说,前些日子,书院这几个娃娃去您地里,帮您算了算水渠的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提到这事儿,李老爹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紧张也消散了不少。他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开始讲述:

  “哎!这事儿……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俺家那几亩田,靠山边,浇水难啊!往年,全家人起早贪黑,从山脚河里挑水,肩膀磨破皮,也浇不透!收成全看老天爷脸色。”

  他指了指墨十七和赵琰:“就这俩娃娃,还有那个女娃娃(指苏婉清),扛着竿子,拿着本子,在俺地里量来量去,算了半天。后来告诉俺,说可以挖条小沟,从后山那眼小泉引水,再在田头修个啥‘蓄水池’,算好高低,水自己能流下来!俺将信将疑,跟着他们说的挖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嘿!真成了!现在浇水,再不用肩膀挑!闸口一开,水自己哗哗流进田里!省下多少力气!俺家老婆子不用再顶着日头挑水,能在家多织半匹布;大小子不用天天耗在地头,有空去镇上打点短工,识了几个字;连俺这把老骨头,也能直起腰来喘口气了!”

  他看向林知理和学生们,眼中满是感激:“几位先生娃娃,是好人啊!他们那‘算学’,是实打实帮了俺们庄稼人的!力气省下了,收成多了,日子……好像都有盼头了!”

  他的话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琐碎,却像一股暖流,冲散了沈墨轩话语带来的沉重与寒意。许多百姓,尤其是那些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匠人,听得连连点头,感同身受。是啊,能省力,能多收粮食,能让老婆孩子轻松点,这不就是天大的好事?

  林知理等李老爹说完,才重新转向沈墨轩,声音清晰而坚定:

  “沈先生,李老爹一家,因为省下了挑水的力气,妻子能多织布补贴家用,儿子能去识字、务工,他自己能多休息,多看看这片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您所说的‘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是否需要一定的余裕和安宁,才能更好地在心中生根、践行?一个被繁重无意义的劳作压得喘不过气、终日只为果腹奔波的人,是否有余力去深刻体会‘仁心’的宽广?”

  她指向那些匠人:“百工坊的师傅们,因为掌握了更精准的计算方法,盖的房子更牢固,造的器具更耐用,避免了多少事故,节省了多少材料?这节省下的物力人力,是否能让更多家庭安居乐业?安居乐业,不正是‘仁政’所追求的目标吗?”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格物之学,所求之‘效’,并非仅仅是物欲的满足。它解放人的体力与时间,让人从重复、繁重、危险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它提供更清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破除愚昧与迷信。有了这些‘余裕’和‘清明’,人们才更有条件去读书明理,去孝顺父母,去友爱乡邻,去思考何为‘道义’。”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沈墨轩,目光坦诚而恳切:“沈先生,我们并非不重‘心性’。我们认为,‘格物’与‘正心’,本是一体两面。‘格物’是通往‘诚意正心’的阶梯,而非障碍。一个更了解自然规律、更有能力改善自身处境的人,只要辅以正确的引导,其心中对‘善’与‘道’的追求,只会更坚实,而非更淡薄。”

  “利器无善恶,在乎用之者。我们将这‘利器’交予学子,同时更注重传授这‘利器’背后蕴含的求实精神、批判思维、与仁民爱物之心。我们相信,真正的‘礼崩乐坏’,源于人心的蒙昧与匮乏,而非源于对世界更清晰的认知和更强的改造能力。”

  “格物之学,愿做那开凿水源、疏通沟渠的‘笨功夫’,让‘仁心’这道甘泉,能更顺畅地流淌进千家万户的心田。这,便是我们对沈先生‘终极一问’的,来自田间的答案。”

  话音落下,庭院里久久无声。

  李老爹用袖子擦着眼角,不住点头。匠人们神情激动。许多百姓眼中闪烁着理解与希望的光芒。

  沈墨轩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还在抹眼泪的老农,看着那些因为激动而脸色泛红的工匠,看着台上那个目光清澈而坚定的女子。

  他一生都在故纸堆中寻觅“天理”,在人心深处揣摩“道心”。他坚信,唯有通过内心的修养与道德的约束,才能抵达理想的世道。可今天,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从最具体的困苦出发,用看似“笨拙”的方法,去一点点松动现实的重压,为“仁心”的生长腾出空间的道路。

  这条道路,与他所信奉的“由内而外”、“明心见性”之路,截然不同。它不够高远,甚至有些泥土气。但不知为何,李老爹那朴实的感激,匠人们眼中的热切,却像最坚韧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坚固的壁垒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此仍为末,未及根本”,想说“人心险恶,利器易催生贪欲”,但看着那一张张被实实在在的改善所触动的面孔,那些话语,竟有些难以出口。

  最终,他没有再反驳,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嘴角也不再紧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而周淳安博士的笔,在纸上悬停了许久,墨汁都快要滴落,才终于写下:

  【格物以利生,或为养德之基?道在器先,抑或器载道行?吾惑矣。】

  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纸笔,长久地、复杂地,望向了观星台上那个红色的身影,以及台下那些平凡的、却仿佛被某种新希望点亮的面孔。

  山风穿过庭院,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吹动了无数人心中那根名为“固有认知”的弦。

  公开讲论的“理”之辩,似乎,到了一个谁也无法轻易言胜的微妙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