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适存的秩年宋词梦-《父亲的老烟斗》

  四元书缘:一本旧词选中的风骨与柔情

  高中那年的夏天,蝉鸣把午后的阳光织得又密又暖,我正趴在凉席上翻旧报纸,北家的电工哥哥忽然推门进来,帆布工具包往门槛上一放,额角的汗顺着晒红的脸颊往下淌:“走,跟我去剪树枝,完了给你算工钱。”我一听来了劲,跟着他往镇上赶——他说入夏雨水多,路边的杨树、柳树疯长,枝桠都快贴着电线了,一旦被狂风刮断缠上线路,轻则断电,重则可能引发火灾,这活儿得仔细。

  到了街边,哥哥从包里掏出磨得发亮的修枝剪和厚手套,踩着梯子往上爬,阳光把他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你扶稳梯子,递工具就行,别碰粗枝!”他话音刚落,“咔嚓”一声,一根胳膊粗的柳枝便落了下来,断口处渗着清亮的汁液,带着草木的清苦。我蹲在旁边捡断枝,偶尔抬头看他,他总在剪枝前眯着眼比对与电线的距离,连指尖大小的细枝都不肯放过。“这可不是马虎活,电线连着家家户户呢。”他擦着汗说。两天下来,我的手掌磨出了薄茧,胳膊被树枝划了几道红印,但攥着哥哥给的五十六块工钱时,指尖的温度比夏日的阳光还烫——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气挣钱,每一分都浸着汗。

  路过坡头镇的新华书店时,我没忍住走了进去。旧书店里飘着油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吊扇慢悠悠转着,把书页翻动的轻响吹得很远。书架很高,我踮着脚往里瞅,在最角落的一层翻到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宋词选》。烫金的书名已经有些褪色,翻开才发现是繁体字竖排版,从右往左读的版式让我愣了愣,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像触到了旧时光的温度。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凑过来笑着说:“这书是老版本了,里面收的都是真东西,你看这李清照的词,写得比江南的雨还细。”我指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那行字问他,老人便絮絮叨叨讲起这背后的故事,说这是个把日子过成诗,又被乱世撕碎了诗的女子。我摸了摸口袋,掏出四块钱买下这本书——那时四块钱能买三斤鸡蛋,能买两支崭新的钢笔,但我知道,这本书里藏着我没见过的世界,值得。

  回到家,我把《宋词选》压在枕头下,每天睡前借着台灯的光读。一开始要对着字典查繁体字,竖着的排版也总让眼睛发酸,但读到《一剪梅》时,忽然就懂了老人说的“细”。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上心头”的李清照,年轻时曾有过一段神仙日子。她18岁嫁给金石学家赵明诚,两人都爱古籍碑帖,常坐在书房里煮茶论诗:一方指着书架考典故,一方答不上来就罚喝冷茶,笑声能漫过整个庭院。赵明诚为了买一本旧书,能典当自己的长衫;李清照则陪着他整理文物,在灯下把笔记写得工工整整。可靖康之变后,战火吞了汴京,他们带着满满几车的金石文物南逃,一路颠沛,文物丢的丢、被抢的抢,更让她心碎的是,建炎三年,赵明诚病逝在健康(今南京),留下她独自一人面对乱世。后来她流落到江南,看着满院的残花,写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里,藏着的是家破人亡的痛。可即便如此,她骨子里的傲气也没散,面对南宋朝廷的偏安,她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以项羽的气节讽刺当权者的懦弱——原来柔情的词里,也能藏着这样硬的风骨。

  翻到岳飞的《满江红》时,我总忍不住读出声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短短一句,仿佛能看到他站在城楼上,望着被金兵践踏的山河,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位写下“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将军,一生都在为“还我河山”拼杀。岳飞19岁从军,率领的“岳家军”纪律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在抗金战场上打了无数胜仗:收复建康、夺回襄阳六郡、北伐直抵朱仙镇,离汴京只有四十里。他曾对部下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可就在梦想快要实现时,宋高宗却连下十二道金牌,逼着他班师回朝。回到临安后,他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入狱,临刑前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里全是不甘与悲愤。后来我在历史课上学到这段,再翻回书里的《满江红》,忽然读懂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里的沉重——那不是简单的豪迈,是一个英雄用半生征战写就的忠诚。

  我渐渐养成了抄词的习惯,把李清照的柔情、岳飞的豪迈都写在笔记本上。遇到不懂的词句,就去问学校的语文老师,老师说:“宋词的好,就在于有人写儿女情长,有人写家国天下,都能写到人心坎里。”我开始模仿着写词,春天看到院里的桃花开了,就填一阕《鹧鸪天》;秋天看到大雁南飞,就写一首《渔家傲》,虽然格律不全对,用词也稚嫩,但每次写完,都像把心里的话跟老朋友说了一遍。这本《宋词选》被我翻得越来越软,书角卷了边,有的页码还沾着当年不小心滴上的墨水,却成了我最宝贝的东西。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又在城市里工作、安家,搬了好几次家,很多旧物都在辗转中丢了,唯独这本《宋词选》,始终被我小心翼翼地装在包里。去年整理老房子时,儿子从旧木箱里翻出它,书皮已经磨破,纸页黄得像深秋的叶子,线装的书脊也松了几缕线。“爸,这书都这么旧了,还留着啊?”儿子拿着书问,指尖轻轻碰了碰“李清照”三个字。我接过它,忽然想起高中那个夏天——剪树枝时的汗水,书店里的油墨香,第一次读到“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的心动,还有后来知道岳飞故事时的震撼。

  如今我还常把这本《宋词选》放在书桌前,闲下来就翻几页。读李清照,依旧会为她从“赌书泼茶”到“乱世寻路”的一生心软;读岳飞,依旧会为他“还我河山”的壮志热血沸腾。四块钱的书,陪了我大半辈子,它不仅让我爱上了宋词,更让我懂了:文字里藏着前人的人生,藏着不变的情感,只要有人读,那些故事就永远不会消失。而我的文学梦,也从这本旧书开始,被李清照的柔情滋养,被岳飞的风骨支撑,一直延续到现在,从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