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杀死那个江湖人》

  孙霄娘说,年轻人都这样。

  少年的本质,是从不回避绝境,而是用尊严、坚韧和快意恩仇为命运作出最深刻的一笔。回头再看,有人如此燃烧过,他照后来者前路,万古不灭。

  只管把风声化作剑气从耳边惊起,裂纹迸溅时,这些人早就身无累赘了。

  逆着旋梯疾行,偶尔垂眼,一个个人皆如蝼蚁爬过,又渐渐成为骇浪。不敢说这算不算一份壮举,可每个人确是都在争抢,争那口未绝的气,争一切可能性,执拗地在这牢笼里努力挣扎。若说妖塔外部高耸,望不到塔尖,内部竟也没有终点,只有无尽长阶。

  但既然决心固执到底,总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一层一层拾阶而上,南初七原本不肯屈服,到后来胸口像积了团棉絮,气息也越发短促。最先冲进妖塔的人是他,此刻却看着霍珣从身侧掠过,他下意识探手一抓,堪堪摸到了衣角。

  很快地,那股不服气的劲又上来了。

  南初七非要跟霍珣争,巴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一步能连跨十层,谁知道霍珣哪来的力气,不过转眼,险些甩他八百条街。

  “别跑了!”最后急得他大喊,“你什么腿啊?”

  照这距离,霍珣多半听不到了。南初七为追上霍珣已经力竭,彼时身形微晃,双腿更是如灌铅,怎么都提不动。他只好停在原地使劲闭眼,试图挥散那些模糊。幸而有唐沂扶住他,不由分说拉着他继续朝前,声音里竟听不出疲倦:“别停,我都赶上你了。”

  南初七抓到主心骨,无论如何都要倚在唐沂身上,好歹又走了几步。

  即便承着负担,唐沂也没有抱怨,将他的手臂揽过肩头,南初七就知道这人能处。

  不能停,不能慢,众人逐渐看清,招摇有心让他们重复无止休地奔波,但要是连这都爬不上去,那就正中她下怀。

  停下的代价远比攀爬更恐怖,唐沂死死盯着前人身影,当作执念一般追赶。他绝不承认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那样身后的人都会失路,由霍珣燃起的一点希望,也会因后继无力而熄灭。

  唐沂不再计算台阶,摒弃所有杂念唯独想着,不可以认输。

  看到同伴已经为此拼命,自己哪敢拖他们后腿。落在中层的唐忆秋连连抹汗,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讨厌……领跑的……跑这么快了。”

  像他这样的年轻弟子至少还有力气能够坚持,剩下四位真师年纪大了,没当场毙命都算好事,无非靠着最后一点意志,麻木地支撑,想笑想哭但更想死。

  “哈哈,早知道平日里多锻炼了。”

  “虐待老人有违仙法啊。”

  “慢点慢点……”

  “是长老就怒上九十九层!”

  真师们互相鼓劲,到底没有人退缩,秉承着宗主优先的传统美德,怎么说都不敢在宗主面前垮下。

  唐多令微微颔首,“辛苦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嘱咐道:“看来以后真要组织门人强身健体。”

  三清观在妖塔团建,真是一项难得的徒步运动啊。

  早记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刻,大家又跑了多久。唐忆秋撑着栏杆才能勉强站稳,汗水混着塔内湿浊的水汽,把额发黏成一缕一缕,很难受,可他顾不上狼狈。他去看前方只剩下两个小点的二人,再瞥向下层仍在挪动的真师,步伐沉重却从未偏移,心里那点抱怨也就散了。

  他将“我不行了”的念头狠狠咽回去,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再上一层,把自己化成洪流中的波纹,这是他的反抗。

  至于强身健体,宗主说得对。

  如果能够活着的话,他近乎荒谬地想,第一件事就是绕着玉壶台跑上十圈!

  ……不对,跑二十圈,跑到像现在这样,肺要烧起来,跑到双腿抖个不停,胸腔也在疯狂擂动。

  汗水滑进眼角,唐忆秋干脆闭上眼睛,从绝境里诞生的一丝妄想既荒谬又真实,他看不见,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落地,而那个改变所有命运的机会,或许就藏在下一个瞬间。

  再到后来,唐沂架不住南初七了,他早该累的,脱手的那一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南初七终于追上霍珣,带着难以言说的偏执,眼神极其变态:“兄弟、我过命的兄弟……”

  可以见得霍珣已经提不上半分速度,他也开始慢慢挪动,总觉得身后有脏东西穷追不舍。

  南初七像鬼一样黏上去,为霍珣枯燥的爬楼过程增添几分色彩:“一二一、一二一、一二……”

  故作虚弱的声音回荡在妖塔中,诡异且神经,霍珣根本做不到置若罔闻,当即扭过头去,“你还开玩笑。”

  爬楼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爬,南初七手肘撑着,腿也蹬着,霍珣这一回头,就能看见在底下阴暗爬行的二人。

  不管怎么说,能上去就好,何必管他们用什么方法。

  南初七摊手,他不止有闲心开玩笑,还能说:“救世嘛,当然要开心点啦。”

  就是姿势不太雅观。

  唐沂演绎着何为爬都要爬上去,尤其是前一半路程都在负重前行,自然比南初七更疲惫。按道理来说,南初七应该还有力气,他又没跑几步。

  当霍珣拼完一切,不得已跟着手脚并用时,南初七就突然撒腿跑了。

  那速度,唐沂和霍珣怎么追得上他。

  好有心机,他一定要拿第一。

  这叫厚积薄发。

  唐沂有自知之明,他实在是很累很累了,躯体传来持续不断的钝痛,让他麻木、迟钝,连思考“累”这个字眼都觉得奢侈。哪怕到最后必须跪着,至少他没有停下来。

  他从不说豪言壮语,只会用沉默证明自己的信念,愿意在身后为同伴顶住所有压力,虽然有时候,他的沉默也伤害了一些人。

  膝行很没有尊严,他知道,霍珣知道,遥不可及的妖塔让他们无能为力,“爬都要爬上去”的决心不过是自我感动,听起来就很可悲。

  反过来看,幸好他们有个乐观的朋友。

  因为南初七说,当然要开心点啦。

  他好像很喜欢笑,眼看二人追上来,索性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笑容上,那是计谋败露后的尴尬。

  有句话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南初七十分真挚:“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不可以再让我十层。”

  一个说“你怎么还有力气”,一个说“这都要比”,再继续往前走,发现是有点活气了。

  厚积薄发的不止南初七一人,唐多令从他们身边悄然经过,始终保持呼吸平缓,一路畅通无阻,暂且拿下长跑第一。

  问她有什么技巧,她说——

  “不是不跑,而是缓跑、慢跑、优跑,有次序地跑。让有能力的人先跑,让年轻的人先跑,才能先跑的人带动后跑的人,也要具体情况具体跑。”

  三人同时陷入沉思。

  霍珣道:“难道我们真要一直跑下去?”

  他无心思考妖塔到底有没有尽头,众人濒临崩溃,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如果这是幻觉,总有堪破的方法。

  南初七明白了,当即跨上栏杆,作势要像笑城高楼那样跳下去。

  “反其道而行之。”他信誓旦旦,“这一定是破局的关键!”

  不顾同行三人惊恐的表情,南初七大半个身子落在外面,情急之下,唐沂一把搂住他腰杆,霍珣扯他腿,唐多令也赶紧喊:“使不得!使不得!”

  南初七道:“我有经验!”

  唐沂道:“你跳过楼?”

  南初七道:“不是,我看人跳过。”

  霍珣道:“这辈子都这么大胆吗?”

  南初七扭来扭去,唐沂好想敲开他脑袋看看装的是什么,只听他说:“相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

  裹挟着瑟瑟风声,有团黑影在他们眼前极速划过,接着一声巨响。

  四人都愣住了。

  不出片刻,最下方传来谢长期的声音:“它摔成糊糊了。”

  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谢长期又看了一眼,补充道:“血肉横飞。”

  南初七终于把话说完:“呃?”

  无需同伴阻止,他自己默默收回腿。

  但是不对——

  南初七朝着那边大喊:“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下面?!”

  谢长期跟老年人散步似的,偏偏几位真师都比他跑得快,他就是在偷懒。

  这回被逮个正着,谢长期依旧不紧不慢,还有脸说:“拯救苍生这种事多半都是年轻人在做。”

  孙霄娘接道:“因为我们就只想一拳打爆它。”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发现居然可以隔空喊话,顿时叽叽喳喳闹翻天,其内容毫无逻辑,诸如“看我不上来砍死你”“有本事你就追上我”之类,越吵越来劲。

  仙家人什么都喜欢比,这日子确实有盼头了。

  那只摔成糊糊的妖邪正是从顶端坠下,南初七不再和谢长期拌嘴,困顿之余,还有几分隐秘的紧张。

  庆幸他们不必一直跑下去,南初七可以确信,入口就在这里。

  周遭寒意像是凝滞了一瞬,熟悉的禁锢感再度袭来,让唐沂屏住呼吸,唐多令则若有所思地捻着衣袍,略显焦灼。他们都曾见过招摇的模样,已经为此狠狠跌过一次了,往后也不该犹豫,此刻却是下意识看向南初七。

  南初七知道与否,都改变不了事实,不如硬着头皮闯一回,看看天意到底指向谁。

  可现在他很讨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再次回想过去的日子,好像谁都没有被老天偏袒,所谓命运弄人,到头来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他们自己。

  显然,他是知情的。

  无弦弓杀不死南初七,更杀不死招摇,前后放出的那支箭二人皆故意偏手,很公平。

  留情还是算计,不重要了。

  南初七比谁都清楚,他走进去不是什么正邪对立的痛快了断,真正见到人,只会让他更纠结,也更无奈。

  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

  但是朋友不会对彼此放箭。

  最终南初七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不与任何人交汇,像是自语,却说得极其清晰:“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那天杀了你,看来今日再见确是注定,对不对明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