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象牙塔里的异乡人(六)-《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特殊教育学院在校园的最北边,是一栋不起眼的四层白楼,和文学院那些爬满常春藤的老建筑相比,显得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王蓉是跟着选修课表上的地址找过来的——她这学期选了《手语基础》作为通识选修课,纯粹是因为好奇,或者说,是因为手语这两个字里藏着某种她说不清的吸引。

  推门进去的瞬间,她愣了一下。

  大厅里很安静,但那种安静和图书馆的安静不同。图书馆的安静是纯粹的、被刻意维持的寂静;而这里的安静是活跃的,充满动感的。几个学生站在走廊里,没有说话,但双手在快速地比划着,表情生动,时而点头,时而微笑。他们的手指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尖锐的角度、温柔的曲线,像无声的舞蹈。

  王蓉僵在原地,突然感到一种闯入别人领地的唐突。她像个误入音乐会却不懂乐谱的人,只能呆站着,看着那些她看不懂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

  同学,是来上手语课的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王蓉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短发,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衫,正对她微笑。老师说话时嘴唇的动作比常人稍慢、稍夸张,但声音清晰悦耳。

  是……是的。王蓉连忙点头,我找101教室。

  就在那边。老师指了指走廊尽头,第一节理论课,田老师主讲。快去吧,要开始了。

  王蓉道了谢,快步走向101教室。推开门的瞬间,她又一次愣住了。

  教室不大,只坐了二十几个学生。最让她惊讶的是,讲台上站着的那位男老师——田老师——正在说话,但同时,他的双手也在同步比划着。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伴随着一套手势。那不是简单的辅助动作,而是一套完整的、系统的、与口语完全对应的表达体系。

  欢迎大家选修《手语基础》。田老师的声音洪亮,手势大开大合,很多人问,为什么要学手语?我又不是聋人。我想说,语言不只是声音,更是连接人心的桥梁。手语,就是为那些被声音世界隔绝的人,搭建的一座桥。

  王蓉找了个后排位置坐下。她发现教室里有些同学已经在试着模仿老师的手势了,虽然笨拙,但很认真。她也悄悄抬起手,手指僵硬地弯曲,试图跟上。

  手语不是比划,不是哑语,而是一种独立的、成熟的语言。田老师继续讲,手势流畅得像呼吸,它有语法,有词汇,有方言,甚至有自己的诗歌和幽默。它只是用了眼睛看,而不是用耳朵听。

  王老师开始教最基本的字母指语。他放慢速度,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演示:A是握拳竖起拇指,b是四指并拢拇指弯曲,c是拇指和食指弯曲成半圆……投影屏幕上打出对应的示意图。

  王蓉跟着做。手指不听使唤。她发现自己甚至无法轻松地做出一个标准的“c”——拇指和食指总是对不齐,弯成的不是流畅的半圆,而是一个生硬的直角。

  她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同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已经能流利地打完26个字母了,手指灵活得像在弹钢琴。前排有个男生正在小声抱怨:小指根本立不起来嘛……

  挫败感像细细的潮水,从指尖蔓延上来。她原以为自己只是来了解一下,但现在发现,这根本是一门全新的语言,需要从最基础的肌肉记忆开始学习。

  田老师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困难。不要急。他笑着说,手语需要时间。就像婴儿学说话,不是一两天就会的。来,我们试试最简单的词。

  他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你好。

  然后他演示:右手抬起,五指并拢,掌心朝外,在额前轻轻一挥——这是你。接着,右手握拳,拇指竖起,在胸前点两下——这是好。

  简单,清晰,优雅。

  王蓉试着做。第一次,你的手势挥得太高,像在敬礼;第二次,好的拇指点得太重,像在捶胸。她反复练习,直到手腕发酸。

  现在,请大家找旁边的同学,互相打你好。田老师说。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活跃起来。学生们转过身,面向邻座的人,开始笨拙地比划。王蓉旁边是个短发女生,女生对她笑了笑,先答出了你号。动作虽然生涩,但完整。

  轮到王蓉了。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

  五指并拢,掌心朝外,在额前轻轻一挥——你。

  右手握拳,拇指竖起,在胸前点两下——好。

  做完后,她紧张地看着对方。短发女生眼睛一亮,也对她打出了礼号。两个人在沉默中完成了第一次交流,没有声音,只有手势和眼神。

  那一刻,王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

  她忽然想起姐姐王玲。

  姐姐不说话,但会用眼神、用细微的表情、用沉默的姿态来表达。小时候,姐姐想叫她回家吃饭,不会喊,只是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她想吃柜子顶上的饼干,不会说,只是拉着姐姐的衣角,仰头看柜子。姐姐就懂了。

  那种交流,没有声音,但一样完整,一样深刻。

  手语,是不是就是把那种沉默的、身体的语言,系统化、规范化了?给那些无法或不习惯用声音表达的人,一套公认的词汇和语法?

  田老师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

  很多人认为聋人是残疾人,是缺陷者。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手势也变得有力,但换个角度想,他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感知世界、表达自我。手语不是补偿,而是另一种可能。它告诉我们,表达可以有很多形式,声音只是其中一种。

  王蓉的笔在笔记本上停住了。

  她想起自己在社会学讨论课上的失语。那时她以为,无法用标准普通话流畅表达,就是缺陷。但现在她明白了:她不是缺陷,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语言。

  或者说,她原本有一种语言——那些混杂着泥土气息的生活经验,那些关于姐姐和村庄的记忆,那些无法用学术术语概括的真实感受——但她不敢用,因为那不是这个环境认可的标准语。

  就像聋人用手语,而不是勉强自己发出模糊的声音。

  最后,我想请大家看一段视频。田老师打开投影。

  屏幕上出现一个年轻的聋人女孩。她站在舞台上,没有音乐,没有伴奏。但她开始说话——用双手,用身体,用表情。她讲述一个故事:小时候因为听不见被同学孤立,因为不会说话被老师忽视,直到她遇到手语,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女孩的手势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舒缓如流水。她的表情随着叙述变化:困惑、痛苦、孤独,然后是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最后是平静的、坚定的自信。虽然没有声音,但整个故事清晰得惊人,感染力甚至超过了有声的演讲。

  视频结束,教室里一片寂静。

  王蓉感到眼眶发热。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因为干农活而略显粗糙的手,这双曾经只会握锄头、拿针线、翻书本的手。她忽然想,如果姐姐王玲有机会学手语,会不会也能这样说话?用双手,而不是用她始终紧闭的嘴唇?

  下课时,田老师说:作业很简单:学会你、我、他、她、爱、家六个基本词的手语。下周我们学组句。

  学生们陆续离开。王蓉收拾东西时,那个短发女生走过来,对她打出手语。王蓉认出来了:你-好-再见。

  她连忙也打出你好再见,动作依然笨拙,但心意到了。

  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吹过来。王蓉把笔记本抱在怀里,里面记满了今天学到的手势图解。她的手指在空气中不自觉地练习着:你、我、他、她、爱、家……

  每一个手势都像一个小小的仪式,把抽象的概念变成具体的动作,把内心的感受变成可见的形式。

  路过图书馆时,她停下脚步。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金光灿灿。她想起《寂静的春天》里的话:等我们意识到时,春天已经寂静了。

  但现在她觉得,寂静不一定是终结。手语告诉她:当一种声音被剥夺,另一种声音会诞生。当嘴巴沉默,双手会说话。

  她继续往宿舍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背包里的那袋土,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沙沙,沙沙。

  那声音好像在问:你找到另一种语言了吗?

  王蓉在心里回答:我找到了第一种。虽然还很生涩,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几个词。

  但至少,她知道了,表达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声音会被方言污染,会被口音嘲笑,会被术语壁垒阻挡。但手势,只要足够真诚,就能穿越很多障碍。

  姐姐用眼睛说话,聋人用手说话,而她,正在学习用理论和文字说话。

  虽然道路不同,但目的地是一样的:打破那令人不安的寂静,让春天重新响起声音——无论那是溪流的水声,鸟儿的鸣叫,双手舞动时的风声,还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路灯一盏盏亮起。王蓉在暮色中抬起手,对着虚空,认真地、缓慢地打出了今天学会的第一个完整句子:

  你——好——世——界。

  虽然世界可能看不懂,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开始学习一种新的、与沉默和解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