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旧吉他换他回忆-《用歌词书写故事》

  >陈弦第一次撞进古籍修复室时,我正抢救被咖啡毁坏的《长恨歌》抄本。

  >他指尖沾着吉他茧,却执意用毛笔抄摇滚谱送我:“温书砚,音乐和古书一样,都是手写的心跳。”

  >我们躲在广场角落排练,他把《长恨歌》改成摇滚版。

  >情人节那晚,他塞给我手写卡片:“毕业就一起去敦煌修复古乐谱。”

  >可决赛现场,评委摔了话筒:“这是糟蹋经典!”

  >散场后人群扔来的饮料瓶划破他额头。

  >我攥着未送出的回信,看他独自踏上异国的飞机。

  >七年后,我在敦煌修复一卷唐代乐谱时,突然抖落出褪色的卡片——

  >那上面正是我们初遇那天,我偷偷写下的歌词:“我看着你的脸,轻刷着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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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籍修复室里的空气沉甸甸的,糨糊的微酸和旧纸页特有的、近乎尘土般的醇厚气息无声流淌。温书砚的鼻尖几乎要触到桌面,屏着呼吸,用极细的毛笔尖蘸取清水,小心翼翼地涂在面前一张被深褐色咖啡渍毁了大半的旧纸页上。那是清代一位无名书生的《长恨歌》手抄本,墨迹清雅,可惜此刻被一大块狰狞的污迹盖住了“宛转蛾眉马前死”那行字,仿佛历史的泪痕被粗暴抹去。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无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翻飞,像一场细雪。

  突然,“砰——咚!嚓——!”

  隔壁排练室骤然爆发的摇滚乐声浪,像一头蛮横的野兽,狠狠撞在墙壁上,震得她手边盛着清水的青瓷小碟都嗡嗡作响,水面荡开细密的涟漪。温书砚手腕一抖,笔尖的水珠差点滴落。她蹙紧眉头,一种被打断神圣仪式的愠怒涌上来。

  还没等她压下这口气,修复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一个人影裹挟着外面走廊的热气、汗味和更浓烈的电吉他啸叫闯了进来。

  “同学!江湖救急!对不住对不住!”

  来人是个高个子男生,顶着一头显然被自己抓挠过无数次的凌乱黑发,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怀里抱着一把原木色的电吉他,琴头几乎要戳到天花板。他大口喘着气,眼神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急切,飞快扫过修复室。目光掠过那些摊开的泛黄书页、精致的修复工具,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定格在温书砚面前那张饱受摧残的《长恨歌》抄本上。

  “哇!”他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完全忘记了“救急”的事,几步就跨到温书砚桌边,凑近细看,“这字……太漂亮了!清代的?可惜了这大块‘墨宝’……”他伸出食指,似乎想碰触那污渍,指尖在离纸页几毫米的地方停住。温书砚注意到那指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是长年拨弄琴弦留下的勋章,与他此刻对古字的惊叹形成奇异的反差。

  “这是咖啡,不是墨。”温书砚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修复室里特有的低温感,清晰地纠正他。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那张珍贵的残页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男生这才如梦初醒,猛地站直身体,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潮红,随即又被那种自来熟的活力覆盖:“啊对对对!瞧我这眼力!同学,帮帮忙!隔壁排练室钥匙被锁里面了,我们社就指着今天下午最后合练一次!江湖救急,借你这宝地用半小时,不,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保证不影响你修国宝!”他双手合十,做祈求状,眼神诚恳又带着点少年人耍赖的狡黠,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她桌上的笔墨纸砚。

  温书砚的目光在他指腹的厚茧和他怀里那把线条流畅的电吉他上短暂停留。空气里还残留着隔壁隐约的贝斯轰鸣。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让男生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角落。安静点。别碰任何东西。”

  “得令!谢了恩人!我叫陈弦,吉他社的!”陈弦如蒙大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抱着吉他飞快地缩到修复室最远的角落,拖过一把旧椅子坐下。

  他果然安静了下来。或者说,他把自己那把电吉他的音量旋钮拧到了最小。温书砚重新低下头,专注于那片顽固的咖啡渍。清水浸润着纸页纤维,她用小镊子,以近乎绣花般的耐心,将污损部分表层松动的纤维一点点剥离。时间在笔尖、镊子和古纸之间缓慢流淌。

  然而,另一种声音悄然渗入这寂静。不是电吉他的咆哮,而是原声木吉他清亮的音色。几个干净利落的分解和弦响起,带着阳光晒过木头的暖意,紧接着是一段流畅的旋律。那旋律并不复杂,却异常灵动,像山涧跳跃的溪流,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他自己的独特韵律。音符在修复室古旧的空间里跳跃、碰撞,竟奇异地没有打破那份沉静,反而像给这凝固的时光注入了某种隐秘的生机。

  温书砚握着镊子的手,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微微顿了一下。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陈弦。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柔和,指尖在琴弦上轻盈地舞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方才那个冒失闯入的摇滚少年判若两人。

  一段旋律结束,陈弦似乎对自己的某个指法不太满意,停下拨弦,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又一次投向温书砚的桌面。这一次,他看得更久,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些古老书写工具的向往。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抱着吉他,轻手轻脚地蹭了过来。

  “那个……同学,”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试探,“你这毛笔……能借我用一下吗?就一下下!”

  温书砚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陈弦立刻解释,眼神发亮:“就刚才那段旋律,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感觉……感觉用毛笔写在那种老式竖行的毛边纸上,特别对味!比电脑打谱有意思多了!”他指了指温书砚手边一叠备用的练习纸笺。

  这个请求实在过于突兀。温书砚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修复室的光线似乎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执拗又纯粹的光。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是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较小的狼毫,递给他,又推过去一张干净的毛边纸笺。

  陈弦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笔,在旁边的墨碟里蘸了墨,那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开蒙的幼童。他努力回忆着握毛笔的正确姿势,手腕悬空,尝试着在纸笺上落下第一笔。那笔迹歪歪扭扭,浓淡不均,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一条笨拙的墨虫在爬行。一个简单的音符符号,他画得满头大汗,额角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温书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惨不忍睹的“墨宝”,唇边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镊子,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响起:“腕要松,指要实。笔锋侧入,逆势涩行。”她伸出手,虚虚地在他握笔的手腕上方点了一下,“这里发力,不是手指死掐着。”

  陈弦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试着按她的提示调整。虽然依旧生涩,但下一个符号明显稳当了许多,有了一点笔锋的雏形。他惊喜地抬头看她:“嘿!神了!同学,你…你叫什么名字?”

  “温书砚。”她答,目光落在他笔下那个终于有点模样的音符上。

  “温书砚…”陈弦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汗水在光线下闪烁,“好名字!字好,名字也好!温书砚,你看,这音乐,”他指了指自己笔下歪歪扭扭的音符,“还有你这古书上的字,”又指了指她正在抢救的《长恨歌》,“其实都一样,对吧?都是…都是手写的心跳!”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某个宇宙的真理。

  “手写的心跳……”温书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五个字。窗外,不知哪个教室的广播里传来模糊的流行歌声,混杂着远处篮球场的喧哗,但在这个堆满故纸的小小空间里,唯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细微沙沙声,和他指下偶尔流淌出的几个清亮和弦,异常清晰。

  一种奇异的联系,在这墨香与音符之间,悄然建立。

  陈弦成了古籍修复室的常客。他总能找到各种“正当理由”:请教某个字的古体写法,借阅某本讲古代乐器的冷门书,甚至宣称修复室特有的沉静气场有助于他“净化摇滚灵魂”。每次来,他总会抱着那把木吉他,有时会献宝似的塞给温书砚几张纸。

  那不再是电脑打印的冰冷五线谱,而是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在毛边纸上的“手稿”。笔迹从一开始的蚯蚓爬行,到逐渐有了章法,带上了点温书砚指点过的“逆势涩行”的影子。纸笺上方,他还会用他那尚显幼稚的笔法,写上曲名,比如《青石巷的回响》、《檐角风铃》,甚至有一次,顶端赫然写着几个努力想显得古朴的大字——《长恨歌·摇滚狂想》。

  温书砚看着那几个字,心头一跳。她抬眼看他,陈弦正盘腿坐在旁边的空地上,抱着吉他,指尖随意拨弄着一段带着金属质感的失真前奏,眼神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挑战欲。

  “怎么样?”他停下拨弦,下巴朝那标题扬了扬,“毕业音乐节压轴,就它了!白居易要是听见他的大作被电吉他‘霓裳羽衣’扫弦轰炸,不知道会不会掀棺材板?”

  温书砚没笑,她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谱子,目光扫过那些被强行扭曲、嫁接在古老诗意之上的狂放音符符号。“原句的节奏和情绪,你考虑过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少年人膨胀的气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这种悲怆,几个强力和弦砸下去,合适吗?”

  陈弦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他挠挠头,难得地露出沉思的表情。修复室里只有窗外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狂狷,多了些认真:“你说得对。光砸不行,得像你修书那样,得…得‘修复’它,用现在的声音,把骨头里的魂儿给叫醒。”他拿起谱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长恨歌》三个字,“帮我,书砚。你是最懂这些老骨头怎么‘呼吸’的人。”

  温书砚没说话。她转身从自己修复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她自己誊抄的《长恨歌》笺注,字迹清雅工整,每一处典故、每一个值得玩味的字词旁,都用更小的朱砂批注写得密密麻麻。她把木盒推到陈弦面前。

  陈弦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捧起一张笺注,手指拂过那些娟秀的墨迹和朱砂小字,仿佛触摸着某种失落的密码。“太牛了……”他喃喃道,眼神在笺注和她平静的侧脸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化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找你没错!温老师!”

  排练地点最终定在了学校老区边缘一个废弃的小广场。几级断裂的石阶,几丛半人高的荒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将城市的喧嚣隔开。这里成了他们秘密的据点。陈弦的吉他社成员们——鼓手、贝斯手、键盘手——一开始对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排练颇有微词,尤其听说主唱要搞《长恨歌》摇滚版,更是面面相觑。

  “弦哥,咱搞点躁的行不行?这玩意儿…能嗨起来吗?”鼓手阿哲敲着鼓棒,一脸怀疑。

  “嗨?”陈弦把温书砚那份厚厚的笺注拍在音箱上,激起一层薄灰,“我们要的是这个!”他指着那些朱砂小字,“白居易的‘恨’!皇帝的悔!美人的血!比你们那些情情爱爱带劲一百倍!都给我好好啃啃!”

  他把温书砚推出来:“这位,温老师,古籍专家,也是咱们这曲子的‘魂’!都听她的!”

  排练磕磕绊绊地开始了。温书砚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石阶上,膝头摊着笺注本。陈弦抱着吉他,时而激烈地扫弦模拟“渔阳鼙鼓动地来”,时而拧出尖锐的啸叫表现“宛转蛾眉”的惨烈。当乐队试图用纯粹的力量去冲撞那古老的文本时,温书砚清冷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

  “这里,‘行宫见月伤心色’,情绪是沉下去的,不是顶上去的。”

  “‘夕殿萤飞思悄然’,需要空,不是满。”

  有时争论会变得激烈,键盘手坚持要加入华丽的合成器音效铺底,贝斯手觉得副歌riff(反复段落)不够重。陈弦往往站在温书砚这边,他像一头扞卫珍宝的年轻雄狮,据理力争:“听温老师的!这词儿里的骨头,得用对劲才能摸到!”

  排练间隙,陈弦会凑到温书砚身边,递给她一瓶水,或者一颗从校门口那家“时光糖果铺”买来的玻璃纸水果糖。糖纸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