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陋巷熔铁 旧刃寒光-《没钱你当什么官啊》

  卯时初刻,晨雾未散。

  林夙一身半旧青衫,独自走出县衙侧门。他没带周铁骨,也没让杜衡跟随,只揣了几枚铜钱,像个早起闲逛的落魄书生,沿着后街慢行。

  巷子狭窄而曲折。两旁是低矮的土墙或木板房,墙头长着枯草,巷道路面坑洼,积着前夜的雨水,散发出霉湿气味。第三条巷子果然在最深处,巷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际。

  巷子尽头,那间铁匠铺的门面比想象中更破败。门板是几块颜色不一的旧木板拼成,缝隙里塞着破布。门上挂的不是招牌,而是一个磨得发亮的黑铁环,环上拴着截褪色的红布条——这是铁匠行当“开炉”的标记。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暗红的光,还有隐约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林夙推门。

  “吱呀——”

  门内是个逼仄的前铺,墙上挂着几把镰刀、柴刀、锄头,都是最粗糙的样式。地面堆着些废铁料和煤渣。铺子后门敞着,通往后院,那里才是真正的工坊。

  敲击声正是从后院传来。

  林夙穿过前铺,踏入后院。

  院子不大,三面是土墙,墙根堆着高高的煤块和铁矿石。中央立着个简陋的砖砌熔炉,炉火正旺,映得院里一片暗红。一个赤着上身的老汉背对门口,正用独臂抡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坯。

  他左臂齐肘而断,断口处肌肉虬结,疤痕狰狞。但仅存的右臂却异常粗壮,每一次抡锤都带着千钧之力,锤头砸在铁坯上,火星四溅,发出沉闷而精准的“铛——铛——”声。

  铁坯在锤打下逐渐成形,是柄厚背砍刀的雏形。

  林夙没有出声,静静站在门边看。炉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铁腥味。老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察觉有人进来。

  直到那刀坯淬火完毕,发出“嗤”的尖锐声响,腾起大股白汽,老汉才将半成型的刀坯插进水槽旁的沙桶里,直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脸,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被炉火和岁月反复灼烧过的脸。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如刀刻,左眼浑浊无神,像是瞎了。右眼却亮得惊人,目光如淬火的刀刃,直直刺向林夙。

  “打什么?”老汉开口,声音沙哑如铁锈摩擦。

  “不打什么。”林夙上前两步,从怀中取出那块暗绿色的矿石,放在旁边的铁砧上,“想请老丈看看,这是什么石头。”

  独臂老汉——莫铁匠的目光落在矿石上,那只好眼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盯着林夙看了足足三息,才伸出粗糙的右手,捡起矿石,凑到眼前,又用指甲在表面刮了刮,凑近鼻尖嗅了嗅。

  “哪来的?”他问,声音更沉。

  “雾隐圩。”林夙如实道,“一个跛足老汉摊上买的。他说,这是‘鬼哭岭’矿洞里的废料。”

  “老灰头……”莫铁匠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将矿石放回铁砧,忽然冷笑一声,“他还活着。”

  “老丈认识?”

  “认识。”莫铁匠转身,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灌下,才道,“十年前,矿上最好的探矿师傅,一双腿就是为这石头废的。”

  他走回炉边,用铁钳拨弄着炭火:“这不是废料。这是‘雷火石’的原矿,含毒,见光久了会渗油,遇火就炸。”他顿了顿,“那跛子卖你这石头,是想告诉你,银屏山的矿……没封。”

  林夙心中雪亮,面上不动声色:“老丈对矿上很熟?”

  莫铁匠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就是新来的县丞,林夙?”

  “正是。”

  “从京城贬下来的,写了一篇《岳阳楼记》的?”

  “是。”

  莫铁匠那只独眼盯着林夙,像是要把他从皮到骨看透。半晌,他忽然弯腰,从炉子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里面不是工具,而是几卷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取出一卷,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柄刀。

  不是农具,也不是寻常兵刃。刀长三尺有余,刀身狭直,带有血槽,刀柄缠着磨损的牛皮。刀身并非普通铁色,而是一种暗沉的、泛着幽蓝的光泽。

  “认得这刀吗?”莫铁匠问。

  林夙仔细看去,只见刀身近护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徽记——是一朵简化的云纹,中间嵌着个“北”字。

  北辰军的制式腰刀。

  林夙呼吸微滞。他想起周铁骨,想起顾寒声信中提及的北辰旧案,想起那个被满门抄斩、却至今真相不明的忠勇边军。

  “这是……”

  “北辰军前锋营的刀。”莫铁匠抚摸着刀身,眼神变得遥远,“十年前,北辰军还没被定为‘叛军’。那时候,他们守着北境,用的是大雍最好的刀。”

  他抬头,独眼灼灼:“这刀,是我打的。”

  林夙心中巨震。

  莫铁匠继续道:“我不姓莫。我姓墨,墨翟的墨。祖上三代都是军器监的匠师。十年前,我是北辰军器营的掌炉师傅,专给前锋营打刀。”他举起自己断掉的左臂,“这条胳膊,是在北境战场上没的。不是敌人砍的,是撤退时,被自己人——从背后,一箭射穿了肩胛,为了抢我身上带的‘雷火石’配方。”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他脸上深刻的恨意。

  “北辰军被定为叛军后,军器营的匠师大半被杀,剩下的四散逃命。我带着这条断臂和几卷图纸,一路南逃,最后躲到这鸟不拉屎的阳朔,改姓埋名,当了个打农具的废人。”他扯了扯嘴角,“赵家、李家、还有桂林卫那些穿黑衣的狗,找了我十年。他们以为配方早就没了,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

  林夙沉默片刻,问:“‘雷火石’的配方,与北辰军有关?”

  “岂止有关。”莫铁匠——墨铁匠冷笑,“北境有座‘黑山’,产的就是这种石头。当年北辰军主帅发现此石威力,秘密命军器营研制火器。我们花了三年,死了十几个匠师,才摸出门道。可配方刚成型,北辰军就‘叛’了。”

  他将那柄北辰刀重新包好,放回木箱:“这十年,我躲在这里,看着赵家、李家,还有桂林卫的人,偷偷摸摸在银屏山挖矿。他们挖的就是‘雷火石’。可他们不懂提纯,不懂配伍,挖出来的石头不是废料就是毒料,还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看向林夙:“那跛子老灰头让你来找我,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银屏山的矿,是北辰军旧案的一环;第二,这阳朔,乃至整个岭南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

  林夙深吸一口气:“还请老丈指教。”

  墨铁匠却不说话了。他走到炉边,拉起风箱,炉火骤然腾高。在呼啸的风箱声和烈火的咆哮声中,他背对林夙,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孙县令不是病了,是被下了慢毒。”

  “赵主簿背后是桂林府的赵同知,赵同知背后,是京里的赵皓。”

  “银屏山的矿,明面上挖‘雷火石’,暗地里……在炼别的东西。”

  “黑衣卫每隔半月往桂林送一趟‘货’,押运的不是石头,是装在铁箱里的‘粉’。”

  “你要是真想查,去城西二十里的‘寡妇渡’,每月初七子时,有船往下游运货。但别自己去,那是死路。”

  说完这些,他猛地松开风箱,炉火骤落。

  院内恢复寂静,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墨铁匠转身,那只独眼重新变得浑浊平静,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从未说过。他走回铁砧旁,拿起锤子,开始敲打另一块铁坯。

  “铛——铛——”

  敲击声规律而沉重,像心跳,也像某种警告。

  林夙知道,谈话结束了。

  他对着墨铁匠的背影深深一揖,收起那块矿石,转身离开。

  走出铁匠铺时,晨雾已散了些,天色泛白。巷子里有了零星行人,挑水的、倒夜香的,各自忙碌。

  林夙缓步往回走,脑中飞速旋转。

  北辰旧案、雷火石、赵皓的黑手、桂林府的赵同知、银屏山的秘密、神秘的“粉”……

  这些碎片,正拼凑出一幅庞大而黑暗的图景。阳朔这个边陲小县,竟是这个图景的关键枢纽。

  回到县衙廨舍时,杜衡和周铁骨已等在屋里,脸色都不太好。

  “先生,”杜衡压低声音,“半个时辰前,典史吴有德派人送来这个。”

  他递过一张请柬——是赵家主宅送来的,邀林夙“今晚酉时,过府一叙,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落款是:阳朔县主簿赵文廷敬上。

  “鸿门宴。”周铁骨冷声道。

  林夙接过请柬,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去,自然要去。”

  “可是先生,他们明显不怀好意——”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林夙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晨光,“不去,怎么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不去,怎么知道这阳朔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转身,看向周铁骨:“铁骨,今晚你随我去。”

  “是。”

  “杜衡,你去陈伯那里,把沈砚叫来。我有事交代。”

  杜衡领命而去。不多时,沈砚匆匆赶到,脸上还带着宿夜的疲惫。

  “沈兄,”林夙道,“你即刻动笔,将我们自江陵以来,沿途所见盐政、土地、矿害诸事,择其要害,写成一份详实的条陈。不必修饰,只需事实,配上简易图注。写完后,用暗语誊抄两份。”

  沈砚精神一振:“先生是要……送往京城?”

  “一份送京城,给顾寒声。另一份……”林夙顿了顿,“想办法送到岳州,交予通判府苏小姐。她父亲在省中,或能以此为凭,在湖广层面有所动作。”

  “晚生明白!”沈砚眼中燃起光亮,这差事正是他最想做的。

  “记住,条陈中暂不提及北辰旧案及‘雷火石’,只论民生疾苦与地方弊政。”林夙叮嘱,“有些事,不到时候,不能说。”

  “晚生谨记。”

  沈砚匆匆离去后,屋里只剩林夙和周铁骨。

  周铁骨低声道:“先生,那铁匠铺的老汉……”

  “是自己人。”林夙简短道,“也是苦命人。”

  他走到床边,从包袱底层取出那柄顾寒声所赠的短剑。剑身冰凉,映出他沉静的面容。

  今晚赵府的宴席,是试探,也是交锋。

  而他手中能用的牌,还太少。

  窗外,天色彻底大亮。阳朔县城在白日下展露出它平凡甚至破败的样貌,但林夙知道,这平凡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酉时的宴席,是第一步。

  而寡妇渡的船,是下一步。

  他收起短剑,对周铁骨道:“走,先去前衙。吴典史该‘点卯’了。”

  两人走出廨舍,穿过院子。前衙方向传来稀稀拉拉的鼓声——县衙每日的晨卯,开始了。

  林夙步入前堂时,堂下已站了十来个胥吏差役,个个垂手低头,眼神却偷偷瞟向这位新来的县丞。

  吴有德站在堂侧,见林夙进来,忙迎上:“林大人,您来了。今日是您头回坐堂,下官已让人将近日积压的公文案卷搬来了,您看……”

  堂中案几上,堆了半人高的文书卷宗。

  林夙扫了一眼,神色平静:“有劳吴典史。本官初来乍到,诸事不熟,今日便先看看卷宗吧。”

  他走到案后坐下,翻开最上面一卷。

  堂下胥吏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位林大人,看来也是个识趣的。

  只有吴有德,看着林夙低眉阅卷的侧影,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这个人,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