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荆襄夜泊,纤夫血-《没钱你当什么官啊》

  霜降后第七日,船入荆江段。

  江面渐窄,水流如刀。

  初闻号子

  是夜,泊于襄阳下游三十里一处荒滩。

  月隐浓云,唯见江面渔火两三,鬼火般飘摇。

  林夙披衣出舱,立于船头。寒雾湿重,渗入骨髓。忽有沉重如兽喘的号子声,自上游沉沉压来:

  “嘿——唷!嘿——唷!”

  “脚踩黄泉路啊——肩扛阎王债!”

  “嘿——唷!嘿——唷!”

  “婆娘饿断肠啊——娃儿卖人海!”

  一声声,嘶哑、破碎,混着浪涛拍岸的闷响,撞碎在漆黑江面上。

  韩青悄步至身后,低声道:“是夜纤。这段水路险,白日官船、商船争道,夜里才许民船纤夫过。”

  林夙凝目望去。隐约火光中,数十个漆黑佝偻的人影,几乎匍匐在陡峭的江岸上,一根粗硕的缆绳深勒进肩肉,拖拽着身后沉重货船的轮廓。每进一步,号子便似从肺腑里呕出一口血。

  “去看看。”林夙道。

  滩头血痕

  留下两人守船,林夙带韩青并一名通晓本地土话的惊雷骨干(名唤陈五),踏着嶙峋乱石向号子方向摸去。

  近至十丈,腥气扑鼻。

  非鱼腥,是汗血与伤口溃烂混杂的、属于人的腐朽气息。

  滩头燃着几丛篝火,火光跳跃,映出一幅地狱图:

  数十纤夫,皆赤膊,腰间仅缠破布。肩背无一完好,旧疤叠新伤,被缆绳磨出的血槽深可见肉,脓血混着汗水泥沙,结成黑红硬痂。有人脚上草鞋早已磨穿,赤足踩在尖锐砾石上,一步一血印。

  一个监工模样的矮胖汉子,裹着羊皮袄,坐在火旁石上,就着瓦罐啜饮热汤。他脚边丢着条浸水的皮鞭。

  货船主在船上喊:“周把头!再加把劲,天亮前必须过燕子矶!”

  矮胖监工——周把头——抬头骂回去:“加个屁!这趟河水比上趟急三成,说好的价钱得加三成!”

  “两成!”

  “两成半!少一个子,老子叫兄弟们撂挑子!”

  讨价还价声,混在纤夫垂死的号子里,刺耳至极。

  林夙沉默看着。陈五在旁低语:“大人,这是‘漕帮’的外围苦力。真正漕帮子弟不干这活儿,他们抽头。这些多是逃荒来的流民,或欠了印子钱的佃户,签了死契的。”

  正此时,纤夫队尾,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脚下打滑,轰然扑倒。缆绳一松,整个队伍猛地后挫,惊呼怒骂一片。

  周把头跳起,抄起皮鞭冲过去:“老不死的!耽误了时辰,卖了你也赔不起!”

  鞭影如蛇,照着老者血污的脊背狠抽下去!

  “啪!啪!”

  皮肉开裂声,在夜风中格外清晰。老者滚在泥石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无,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韩青手按刀柄,目眦欲裂。林夙抬手按住他。

  鞭子抽到第五下时,纤夫队中一个满脸黥印的壮汉忽然怒吼一声,扔下纤板,转身扑向周把头:“直娘贼!刘老爹都快死了!你还打!”

  周把头被撞个趔趄,怒极反笑:“反了你个贼配军!”鞭子转向壮汉。

  壮汉竟不闪避,任鞭子抽在脸上,血痕暴起,却趁机一把攥住鞭梢,赤红着眼:“加钱!不加,老子们真不干了!”

  “对!不加钱不干了!”

  “这鬼水流,是要人命!”

  纤夫队伍停了下来,喘息声、怒骂声、哭泣声混作一团。

  船上货主急得跳脚:“加!加!过了燕子矶就加!先拉船!”

  周把头挣不脱鞭子,咬牙切齿:“好!加两成!先拉船!”

  壮汉死死盯着他:“现结一半,给刘老爹治伤。”

  “你——”

  “不然就耗着。”壮汉咧嘴,露出沾血的黄牙,“看谁熬得过谁。”

  对峙数息,周把头啐了一口,从怀中摸出个脏污布袋,倒出十几枚铜钱,扔在泥地里:“拿去!”

  壮汉松开鞭子,弯腰捡钱。周把头趁机一脚踹在他腰眼,将他踹翻,又补上几鞭:“贱骨头!收工再跟你算账!”

  壮汉蜷在地上,护着头,一声不吭。

  诗换伤药,夜话血债

  林夙转身离开滩头。

  回到船上,他让陈五取来他们的伤药——不多,但皆是文谦备的上好金疮药。

  “送去给那老者,和那脸上有黥印的汉子。”林夙道,“就说……过路书生,见不得人间苦。”

  陈五犹豫:“大人,怕惹麻烦……”

  “去。”林夙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陈五揣药去了。韩青憋了许久,终于低吼:“大人!就眼睁睁看他们这般糟践人?!”

  林夙看向漆黑江面,良久,道:“你看那周把头,凶恶否?”

  “自然!”

  “他也不过是条狗。”林夙声音冷澈,“抽在他手里的鞭子,真正的柄,握在漕帮香主手里,握在能用‘损耗’名目贪墨朝廷漕银的官员手里,握在能定下这‘夜纤’规矩的人手里。今晚我们杀了周把头,明日会有李把头、王把头。船上那货主,或许也正被更大的商号压榨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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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头看韩青:“愤怒有用,但不够。得知道该对谁愤怒。”

  约莫两刻钟,陈五带回一人。

  正是那黥面壮汉。他脸上鞭伤已草草敷了药,浑身泥血,却坚持要来道谢。

  “小人周铁骨,谢先生赠药。”他在船头跪下,声音沙哑如磨砂,“刘老爹缓过来了,命是先生给的。”

  林夙扶起他:“举手之劳。壮士脸上黥印,可是军籍?”

  周铁骨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狼般的警惕与悲愤:“先生……如何得知?”

  “刺配‘忠’字于颊,乃边军逃兵或犯重律者专用。”林夙平静道,“我观壮士刚才夺鞭手法,有军中擒拿痕迹。”

  周铁骨默然良久,惨笑:“先生好眼力。小人原是凉州卫边军什长。弘毅十一年,上官克扣饷银,弟兄们饿得拉不开弓。我去理论,反被安了个‘煽动闹饷’的罪名,刺配荆南……途中逃脱,流落至此。”

  凉州卫。林夙心中微动,正是他刚离开的地方。

  “克扣饷银的上官,是谁?”

  周铁骨咬牙:“当时的督粮参军……姓胡。”

  胡万才。林夙眼底寒意一闪。这条线,竟在此处接上了。

  “先生赠药之恩,铁骨无以为报。”周铁骨抱拳,“只劝先生,速离此地。周把头心眼比针小,今夜我顶撞他,他必报复。恐牵连先生。”

  林夙却问:“若我请你做向导,走完荆江段水路,酬金五两,干否?”

  周铁骨愣住:“先生,这……”

  “我需要一双熟悉此地黑白两道的眼睛。”林夙直视他,“也需要一个知道边军疾苦、见过底层血腥的人。你,敢不敢?”

  周铁骨胸膛剧烈起伏。火光映着他脸上狰狞黥印与新鲜鞭痕。许久,他重重跪地,磕头:

  “小人烂命一条,蒙先生看得起。从此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但凭驱使!”

  不是为五两银子。是为那包伤药里,仅存的一点“把人当人”的尊重。

  雾中启航,诗祭亡魂

  当夜,林夙未再眠。

  他于船舱灯下,铺纸研墨。周铁骨所述边军克饷、漕夫血泪,与文谦所言父亲被“明码标价”,在脑海中交织轰鸣。

  提笔,蘸墨,笔锋如刀,剖心沥胆:

  《夜泊荆江闻纤夫号子有感》

  浊浪吞星月,号子裂寒空。

  百丈缆索血,一步一鬼雄。

  官仓硕鼠肥,边塞饿殍穷。

  谁解盘中粟,尽是人骨融?

  安得劈浪剑,斩断吸血管?

  重定漕运法,万夫展笑容!

  诗成,掷笔。

  墨迹淋漓,怒意磅礴,再无半分“藏锋”。

  天色微明时,浓雾锁江。

  林夙命船家提前启航,避开可能到来的麻烦。

  乌篷船滑入雾中,很快消失。

  经过昨夜那片荒滩时,隐约听见哭声——刘老爹终究没熬过去,尸体被草席一卷,抛入江中。周把头骂骂咧咧,催促活人继续拉纤。

  周铁骨立于船尾,朝着哭声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赤红,却无泪。

  “看清了?”林夙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看清了。”

  “记住这恨。”林夙声音很轻,却像烙铁,“但要恨对地方。”

  船入雾霭深处。

  前方,荆江第一险滩“鬼见愁”的咆哮声,已隐隐传来。

  而林夙袖中,那首墨迹未干的诗,沉甸甸的,像一枚火种,又像一副枷锁。

  他知道,这只是南行万里,所见的第一处血色。

  而这血色,必将浸透他此后的每一寸路途,最终,化作他心中那杆“新秤”上——最沉、最烫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