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仓的雪，似乎也飘到了城西盐商李百万的府邸上空，只是在这里化作了檐下冰凌，折射着府内通明的灯火与隐约的丝竹之声。
李府高墙之内，暖阁如春。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席间几人眉宇间的阴郁。主位上的李百万富态圆润，笑容却有些发僵。下首坐着脸色灰败、犹自惊魂未定的赵佥事，以及作陪的两位，一位是布政使司度支房那位与“隆昌号”往来密切的王主事，另一位，竟是白日里在定远仓如坐针毡的仓大使！他显然是从仓上溜出，直接奔到了这里。
“诸位，压压惊。”李百万举杯，声音刻意放得轻松，“不过是查账，天塌不下来。周大人不是已经接手‘严查’了么？一些小小疏漏，补上便是。”
“补？怎么补？！”赵佥事猛地灌下一杯酒，赤红着眼睛低吼，“那批注……那批注是胡万才手下钱瘸子的字！林夙不是瞎子！他抓着这个，就能顺藤摸瓜！现在账册封了，仓也被他盯上了，我……我怕是回不去了！”
仓大使更是涕泪横流：“李老爷，您可得救救小的啊！那林阎王今日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他定然不会罢休的！”
王主事捻着胡须，神色阴沉：“慌什么。林夙抓住的，不过是一张单据。单据可以说是底下人胡写，可以推给已经‘病故’的钱瘸子。关键在于人。”他看向赵佥事，“赵兄，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病’得再重一些，绝不能露面。只要你不认，单凭一张来历不明的批注，定不了罪。”
“可我那别院……”赵佥事想起被搬空的账册，心都在滴血。
“账册已走北路，此刻怕是已出城数十里。追不上的。”李百万安抚道，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只是没想到，那沙州来的小子，鼻子这么灵，竟能摸到赵兄别院去。周大人已撒下天罗地网，他跑不掉。”
“顾寒声……”赵佥事咬牙切齿，“若是落在我手里……”
“当务之急，不是顾寒声，是林夙。”王主事打断他，声音压低，“他今日敢在定远仓如此强硬，必有所恃。周大人虽暂时稳住局面，但拖延不了太久。林夙要的是查清旧账，更要的是立威，是把手伸进军粮系统。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王兄的意思是？”
“让他查不下去。”王主事指尖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要么，让他无暇再查；要么，让他查的东西……变成一堆真正的烂账，死账！”
阁内气氛骤然一冷。
李百万沉吟：“无暇再查……听说他赴任途中便遇过刺？”
赵佥事一个激灵：“不可！此时再动他，岂不是昭告天下我等心虚？况且他身边护卫森严，又有钦差身份，万一失手……”
“那就让他查的东西烂掉。”王主事眼中寒光一闪，“定远仓的账目封存了，可粮仓还在。若是仓里出了‘意外’，比如走了水，或者发现大批粮草霉烂蛀空……账目再清楚，又能如何？到时候，是他林夙监管不力，还是我等管理不善，可就说不清了。一场天灾人祸，足以掩盖很多人祸。”
李百万与赵佥事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悸动与狠色。这法子毒辣，却能彻底解围，甚至反将一军！
“此事……需周密。”李百万缓缓道，“火候、时机、替罪羊，都要找好。”
“自然。”王主事成竹在胸，“胡万才手下，还有些‘敢做事’的人。至于时机……就在这三五日。等周大人那边‘调查’得焦头烂额，等林夙稍稍松懈，便是机会。”
密议声渐低，融入暖阁熏香与酒气之中。
然而，他们却不知，暖阁外那棵落满积雪的老松虬枝之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已将他们的毒计，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顾寒声屏住呼吸，心中寒意比周遭冰雪更甚。
他果然没料错，李府就是巢穴！这些人不仅不思悔改，竟在谋划更歹毒的毁证灭迹、反噬倒打之计！
烧仓？霉烂？真是丧心病狂！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松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准备离开。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给林夙！
就在他脚尖即将踏上前院厢房屋顶的阴影时，眼角余光瞥见李府侧院一个小角门悄然打开，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引着一个头戴厚棉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人匆匆进来，径直往后院厨房方向走去。
那人身形有些眼熟，行走间微跛……
顾寒声瞳孔微缩——是王疤子手下那个在瓦罐巷被他审过的“泥鳅”？！他怎么会在这里？还鬼鬼祟祟往后厨去？
直觉让他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打算，身形一折，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厨房早已熄火，但侧面一间堆放杂物的窄屋却亮着灯。“泥鳅”被引了进去，门迅速关上。
顾寒声伏在屋后窗下，用指尖蘸唾沫，轻轻点破窗纸，凑眼望去。
只见屋内除了“泥鳅”，还有一个厨子打扮的彪悍男子。那厨子从灶台下一个暗格里，取出几个油纸包，低声对“泥鳅”道：“……东西都在这儿，分量足，下到水缸或盐罐里，无色无味，但发作起来，上吐下泻，三五日内别想下床……记住，是东厢第三间，给那位‘养病’的爷特意准备的‘补药’！”
他们不是要烧仓！
他们是要对藏身在此的赵佥事下毒！制造其“急病暴毙”的假象，彻底灭口！
顾寒声心头剧震。看来对方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胡万才或周长史，已经等不及，要先除掉赵佥事这个最可能开口的活口了！
屋内交易完成，“泥鳅”揣好油纸包，匆匆离去。
顾寒声当机立断，不再跟踪“泥鳅”，而是深深看了一眼那厨子和这间窄屋，将位置牢牢记在心里。
赵佥事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他是重要人证！
他必须立刻将这两条消息——烧仓毒计、以及赵佥事即将被灭口——同时传递给林夙。
时间，更加紧迫了。
夜雪纷飞，掩盖了李府的阴谋，也掩盖了暗处那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睛。
李府高墙之内，暖阁如春。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席间几人眉宇间的阴郁。主位上的李百万富态圆润，笑容却有些发僵。下首坐着脸色灰败、犹自惊魂未定的赵佥事，以及作陪的两位，一位是布政使司度支房那位与“隆昌号”往来密切的王主事，另一位，竟是白日里在定远仓如坐针毡的仓大使！他显然是从仓上溜出，直接奔到了这里。
“诸位，压压惊。”李百万举杯，声音刻意放得轻松，“不过是查账，天塌不下来。周大人不是已经接手‘严查’了么？一些小小疏漏，补上便是。”
“补？怎么补？！”赵佥事猛地灌下一杯酒，赤红着眼睛低吼，“那批注……那批注是胡万才手下钱瘸子的字！林夙不是瞎子！他抓着这个，就能顺藤摸瓜！现在账册封了，仓也被他盯上了，我……我怕是回不去了！”
仓大使更是涕泪横流：“李老爷，您可得救救小的啊！那林阎王今日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他定然不会罢休的！”
王主事捻着胡须，神色阴沉：“慌什么。林夙抓住的，不过是一张单据。单据可以说是底下人胡写，可以推给已经‘病故’的钱瘸子。关键在于人。”他看向赵佥事，“赵兄，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病’得再重一些，绝不能露面。只要你不认，单凭一张来历不明的批注，定不了罪。”
“可我那别院……”赵佥事想起被搬空的账册，心都在滴血。
“账册已走北路，此刻怕是已出城数十里。追不上的。”李百万安抚道，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只是没想到，那沙州来的小子，鼻子这么灵，竟能摸到赵兄别院去。周大人已撒下天罗地网，他跑不掉。”
“顾寒声……”赵佥事咬牙切齿，“若是落在我手里……”
“当务之急，不是顾寒声，是林夙。”王主事打断他，声音压低，“他今日敢在定远仓如此强硬，必有所恃。周大人虽暂时稳住局面，但拖延不了太久。林夙要的是查清旧账，更要的是立威，是把手伸进军粮系统。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王兄的意思是？”
“让他查不下去。”王主事指尖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要么，让他无暇再查；要么，让他查的东西……变成一堆真正的烂账，死账！”
阁内气氛骤然一冷。
李百万沉吟：“无暇再查……听说他赴任途中便遇过刺？”
赵佥事一个激灵：“不可！此时再动他，岂不是昭告天下我等心虚？况且他身边护卫森严，又有钦差身份，万一失手……”
“那就让他查的东西烂掉。”王主事眼中寒光一闪，“定远仓的账目封存了，可粮仓还在。若是仓里出了‘意外’，比如走了水，或者发现大批粮草霉烂蛀空……账目再清楚，又能如何？到时候，是他林夙监管不力，还是我等管理不善，可就说不清了。一场天灾人祸，足以掩盖很多人祸。”
李百万与赵佥事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悸动与狠色。这法子毒辣，却能彻底解围，甚至反将一军！
“此事……需周密。”李百万缓缓道，“火候、时机、替罪羊，都要找好。”
“自然。”王主事成竹在胸，“胡万才手下，还有些‘敢做事’的人。至于时机……就在这三五日。等周大人那边‘调查’得焦头烂额，等林夙稍稍松懈，便是机会。”
密议声渐低，融入暖阁熏香与酒气之中。
然而，他们却不知，暖阁外那棵落满积雪的老松虬枝之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已将他们的毒计，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顾寒声屏住呼吸，心中寒意比周遭冰雪更甚。
他果然没料错，李府就是巢穴！这些人不仅不思悔改，竟在谋划更歹毒的毁证灭迹、反噬倒打之计！
烧仓？霉烂？真是丧心病狂！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松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准备离开。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给林夙！
就在他脚尖即将踏上前院厢房屋顶的阴影时，眼角余光瞥见李府侧院一个小角门悄然打开，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引着一个头戴厚棉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人匆匆进来，径直往后院厨房方向走去。
那人身形有些眼熟，行走间微跛……
顾寒声瞳孔微缩——是王疤子手下那个在瓦罐巷被他审过的“泥鳅”？！他怎么会在这里？还鬼鬼祟祟往后厨去？
直觉让他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打算，身形一折，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厨房早已熄火，但侧面一间堆放杂物的窄屋却亮着灯。“泥鳅”被引了进去，门迅速关上。
顾寒声伏在屋后窗下，用指尖蘸唾沫，轻轻点破窗纸，凑眼望去。
只见屋内除了“泥鳅”，还有一个厨子打扮的彪悍男子。那厨子从灶台下一个暗格里，取出几个油纸包，低声对“泥鳅”道：“……东西都在这儿，分量足，下到水缸或盐罐里，无色无味，但发作起来，上吐下泻，三五日内别想下床……记住，是东厢第三间，给那位‘养病’的爷特意准备的‘补药’！”
他们不是要烧仓！
他们是要对藏身在此的赵佥事下毒！制造其“急病暴毙”的假象，彻底灭口！
顾寒声心头剧震。看来对方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胡万才或周长史，已经等不及，要先除掉赵佥事这个最可能开口的活口了！
屋内交易完成，“泥鳅”揣好油纸包，匆匆离去。
顾寒声当机立断，不再跟踪“泥鳅”，而是深深看了一眼那厨子和这间窄屋，将位置牢牢记在心里。
赵佥事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他是重要人证！
他必须立刻将这两条消息——烧仓毒计、以及赵佥事即将被灭口——同时传递给林夙。
时间，更加紧迫了。
夜雪纷飞，掩盖了李府的阴谋，也掩盖了暗处那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