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夜渡墨江入大南-《华夏朝天剑》

  月下韩江,水色如墨,一叶渔舟似玄梭破开波痕,悄无声息滑入江畔野河汊口。

  两岸芦苇高耸密匝,黑沉沉如铁壁深垒,只闻苇叶深处沙沙作响,恍若伏兵万千。

  小舟驶入幽暗水道,罗小六便收了长篙,任其随暗流漂行。

  焦震山鹰目如电,扫视前方深邃,口中低吟:“左转三篙水,右避回龙角,进桃花渡……”

  水道骤然收窄,船身几乎擦着两侧湿滑崖壁而过,腥凉山风裹挟着草木泥土与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勉强映出前方景象——大南山磅礴的阴影,已如远古巨兽般沉沉压至。

  一宿水程,天光熹微时,船泊于浅溪边一株野杨树下。

  “上马石”到了。

  焦震山率先跃下船,脚踏岸边带露碎石,深吸一口山林清气,朗声道:“下船吧,好汉们!上马石到顶,还隔着二十里陡崖!跟着俺老焦的步子,一步错不得!”

  弃舟登岸,四人溯溪而上不过二里,密林便如铁壁般封住去路,唯余崖壁上一道仅容一人攀援的逼仄“鸟道”。

  陈潜抬头望去,那“鸟道”隐于虬根藤萝深处,湿滑异常,每一步皆需在寸许宽的石棱上借力,其险峻处,当真飞猿难渡。

  “这鬼地方,鞑子斥候便是有狗鼻子,也得摔死三回!”

  焦震山咧嘴一笑,花白虬髯抖动,显出久惯风浪的豪迈,率先抓住一截儿臂粗的古藤,双臂发力,如猿猱般向上攀去,动作带着山林生存的本能,毫无老态。

  攀岩越岭,翻过几处刀劈斧削般的陡崖绝涧,日头爬过正午,眼前豁然开朗。

  焦震山在一处长满滑溜青苔的崖口停下,回身指向身后莽莽群山:

  “二位请看!脚下这蹲踞如巨虎窥天的,便是‘卧虎岩’,岩骨嶙峋!当年寨主曾在那虎头崖设伏,坑杀了一队元兵‘探马赤军’!”

  众人望去,只见一尊奇伟巨岩蹲踞云海之上,岩脊骨节虬结,确有猛虎背脊欲纵之势,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再抬头远望,西南方两峰对峙,险峻异常。

  一峰如擎天玉柱,陡峭如刀削,峰顶没入薄雾;另一峰盘伏诡异,形似硕大无朋的巨蟾鼓腹踞坐。

  最奇的是,一道极其粗壮、通体青黑的天然石梁,如一条沉睡的远古巨蟒,鳞爪宛然地缠绕在那“蟾蜍峰”腰腹之间,浑然天成,仿佛亘古如此!

  “那便是‘雄蛇绕金蟾’!”焦震山声音带着敬畏,

  “俺在南海闯荡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天地造化的神物!都说那绕蟾的‘蛇脊石梁’内有上古水胆玉髓,可谁见过?倒是那深谷常年白雾弥漫,鸟飞不过,古怪得紧!”

  陈潜目光深邃,敏锐地在“蛇脊”最粗壮一环间,发现一道石隙幽邃,似非天然,隐约有金属反光一闪而没。

  “前辈,那石梁缠束之处,可有秘窟?”他低声问道。

  焦震山眼中惊异一闪,哈哈一笑:“少侠好眼力!那是寨主命人费尽心力开凿的一处绝壁‘石室仓’!专藏粮秣重器!不到万不得已,不动!”

  转过一道如鹰隼尖喙的凸岩,焦震山在一堵刀砍斧劈般的断崖前骤然止步。

  崖下灌木丛生,藤蔓密织,毫无路径。焦震山径直走到崖壁一侧,探手入一丛岩隙,不知扳动何物,口中发出一长两短、模仿山鹰啼叫的悠长呼哨。

  崖壁寂静数息。

  骤然间,上方轰隆闷响!崖顶垂下数条粗如人臂的精铁绞链!链头系着一块巨大木板平台,稳稳垂落眼前!

  “请!”焦震山脸上是归家的豪迈笑容。

  踏上这“浮空栈”,铁链在绞盘拉扯下咯吱作响,稳稳上升。视野急剧拔高,脚下林海、溪涧、卧虎岩、金蟾峰次第铺展。

  升至崖顶,眼前豁然开朗——一方依凭天然山脊削平而成的巨大石坪!

  此处便是天台寨——大南山万千峰壑拱卫的核心!

  寨门前并无高墙深壕,唯有一座三丈高的天然风化岩塔,上刻三个遒劲深沉的古篆:“止——戈——坪”!字体雄浑古朴,饱含沧桑血气。

  石坪之上,早已黑压压聚集了百十号人。

  为首一人,身量高大挺拔,着半旧靛蓝箭袖劲装,外套洗得泛白的葛布长衫,腰间束带朴实无华。

  浓眉如墨,目光沉静,正是曾于苍山忠烈墓前拔剑守护、与陈潜并肩抗敌的“云里鹞”陈麟!

  他大踏步上前,目光扫过焦震山染血的肩头、罗小六灰败的脸色,定格在陈潜和苏韵身上,那沉稳眸子里瞬间爆出星辰般的惊喜:

  “朝天剑出,青萍逐浪!陈潜兄弟!苏姑娘!苍山一别,未曾料想竟在千难万险后,于此绝境重逢!苍天有眼!山寨蓬荜生辉,袍泽归来矣!焦老哥,劳苦功高!速速!接风酒水何在?!”

  陈麟身后立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呼应!

  一个声若破锣的独眼壮汉推开挡路之人:

  “都他娘的让开!让‘滚地刀’胡天刀瞧瞧,是哪路英雄把焦老倌儿这身老骨头扛回来了?老子新酿的‘断肠烧’,今日开了封,不是好汉没得喝!”

  他腰挎厚背大环刀,一脸虬须,粗豪气直冲云霄。

  一个身着儒生方巾、面色焦黄的书生笑眯眯上前拱手:

  “在下赵子谦,蒙寨主抬爱,掌寨中钱粮、军书往来。闻听焦香主血战醉仙楼,力挫鞑子凶顽,引回陈少侠、苏女侠两位盖世英豪,赵某喜不自胜!谨奉薄酒一杯,略表仰慕之情!”

  另有一个身形魁伟如同半截铁塔的壮汉挤上前,脸上一条刀疤斜过眉眼,更添悍厉。

  他蒲扇大的手掌拍得胸脯山响,声如擂鼓:

  “俺是韩铁!管着寨子里这二百多条会吃饭的拳头!好家伙!敢在伯颜察儿老窝里亮刀子的汉子!甭管是男是女,俺韩铁第一个服气!有啥仇怨跟俺老韩说,俺这条粗腿,替兄弟、妹子踹那些狗娘养的!”

  又有几个精壮后生热切围上前搀扶:“焦三爷!”“六哥!”

  一时间,刀矛交击、粗豪喝彩、笑骂与赵子谦斯文的引介混杂一片,汇成一股充满草莽生气的热浪,汹涌激荡于这万仞绝顶之上。

  喧嚣之中,陈潜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陈麟身后那杆斜插在巨大石臼中的粗木杆上。

  杆顶,一面早已褪色、残破、沾着点点深褐污迹的布幡在风中卷动,上面两个墨迹淋漓、如铁画银钩的大字——忠烈!

  陈麟留意到他的目光,沉如山岳的眸子里,欣慰之外,骤然掠过一丝沉痛如铁的哀与怒,旋即化为更深沉、更坚硬的默契。

  二人隔着沸腾人群相望,无需言语,崖山十万枯骨的悲歌、血火淬炼的刚烈、誓要席卷九州的决绝,尽在这一眼之中碰撞交融!

  烈酒与雄浑的笑浪,在止戈坪上空激荡不息。

  那面“忠烈”残幡,在拂晓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无声的号角,吹彻云霄,昭示着华夏的仇恨依旧在燃烧,血债终将以血——全——偿!

  破晓微光给天台寨的止戈坪镀上一层冷冽银霜,昨夜喧嚣与“断肠烧”的炽烈余温,已在呼啸山风中散去。

  然而,一种沉甸甸、激荡人心的暖意,却如同深埋的火种,在寨子的骨子里燃烧跳跃。

  陈麟寨主设下的接风宴,早已摆进聚义厅中央。几只整羊在巨大火塘上翻转,滋滋滴油,肉香混着松柴烟火气,霸道地填满每一寸空间。

  粗陶大碗列阵排开,倒映着熊熊火焰和汉子们激动发亮的脸庞,唯有厅角那面斜插的“忠烈”幡,在光影摇曳与热气蒸腾中岿然不动,幡上陈年旧血浸透麻布,如同一个个沉默而铿锵的印记。

  “来!陈兄弟!”

  滚地刀胡天刀声如洪钟,震得碗里酒液涟漪阵阵。他那张虬髯覆盖的脸涨得通红,独眼眯成一道狠戾的光,

  “再干了这碗‘断肠烧’!他娘的,醉仙楼那一战,痛快!伯颜老狗做梦也没想到,潮州城里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亮刀子,还让他损兵折将!痛快啊!”

  他把酒碗碰得山响。

  “胡大哥海量,豪气干云!”

  陈潜朗声应和,举碗与胡天刀重重一撞,烈酒穿喉,一股灼线直烧肺腑,又化作滚烫气流直冲天灵。他抹去唇角酒渍,目光投向主位上的陈麟:

  “多赖焦前辈熟谙水路,也全仗寨主接应周密,方使我等能虎口脱身,返此‘止戈坪’!”

  陈麟那身洗得泛白的靛蓝劲装下,肩背挺直如松岳。

  他声音不高,却沉凝如锤,字字砸人心魄:“忠烈墓前,剑气曾同寒月皎;醉仙楼中,碧血再映肝胆昭。你我患难相扶,同仇敌忾,此地此酒,正为这份血火熔铸的袍泽之情!干了!”

  厅堂里喧嚣笑闹、酒碗撞击、快意恩仇的叫骂声嗡鸣不绝。

  赵子谦拈着稀疏胡须,低声向新归的年轻渔民询问醉仙楼详情,眼底精光流转。

  韩铁则搂着罗小六和几个负伤寨兵肩膀,扯着破锣嗓子吼着一支南地古调,吼到“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几句,更是吼得须发戟张。

  苏韵坐在陈潜身侧,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目光,长久地黏在厅角那面“忠烈”幡上。粗麻幡身,浸透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热血与悲愤,朽烂的旗角在强劲山风里无声飘扬。

  那里染着苏府上下那般无辜者的血,也染着焦老三、张老五……太多只见过一面便永别的义烈之血!

  单凭一己快意恩仇,能斩尽伯颜察儿爪牙吗?又能真正劈开蒙元这如铁的黑幕吗?

  她侧过脸,声音轻而紧绷,穿透喧嚣,清晰地落在陈潜心湖之中:“单刀再利,终究易折。”

  她的目光扫过满厅血气蒸腾的脸,“欲抗这如山的铁幕,摧这遍地的豺狼……还得是众刀并举,千臂齐擎,才能……扛得动!”

  天台寨的日子,如同大南山深处的云雾,聚散无常却自有节律。

  这日午后,金乌西沉,晚霞泼洒在止戈坪粗粝岩石上,染上一层赤金之色。

  聚义厅旁辟为军机室的石室内,松油火把噼啪作响,光影跃动于堆满山石的巨大沙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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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麟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沉静如深潭,审视着大南山外围那几处犬牙交错的险要隘口。

  他指尖划过标注为“虎跳涧”与“鹰愁峡”的木牌,低声道:

  “兄弟,你看此处——虎跳涧水流湍急,乱石嶙峋,堪称天险,只需在崖顶预伏滚木礌石,纵有千军万马亦难强渡;

  而鹰愁峡一线如刀锋,峡谷幽深,乃设伏聚歼之绝地。我意将寨中生力分为三股,一股扼守虎跳涧咽喉,另两股藏于鹰愁峡两翼……待敌深入……”

  话音未落,石室外沉稳脚步声已近,焦震山魁梧身形出现在门口,洪钟般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寨主!穿云寨胡亮兄弟,星夜兼程,有要事亲呈!”

  陈麟抬眼望去。

  焦震山侧身让开,身后闪出一人,一身青灰不起眼的短打劲装,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显是星夜兼程赶来。

  此人年约三旬,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眸子精光湛然,行走间下盘扎实又带着猎豹般的轻捷,腰间悬一柄寻常鲨鱼皮鞘短刀,隐而不露。

  正是焦震山口中所言的“穿云寨胡亮”。

  胡亮在门槛前一步站定,目光飞快而恭谨扫过陈麟与陈潜,抱拳当胸,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干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穿云寨胡亮,奉敝寨庄当家之命,冒昧闯山,拜见陈麟寨主!一路行来,但见天台寨凭险据守,气象森严,壮士如云,胡某心中实感敬佩!今日得见大寨主尊颜,果然气宇轩昂,名不虚传!”

  陈麟沉静眼底掠过一丝赞许。他向前微踏半步,双掌虚托,声音沉稳浑厚:

  “胡兄弟快快请起!贵寨庄当家乃我抗元南地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肝胆相照,义薄云天。今日胡兄弟不畏艰险,穿过元鞑层层哨卡莅临我这荒山野寨,便是一诺千金!请!”

  陈麟目光温和中透着凝重,转向亲卫:“给胡兄弟看座,看茶!”

  胡亮闻言,心头一热,起身后脸上掠过感慨与激动交织的神色,从怀中珍重摸出一个蜡封严密的扁木匣,双手捧上:

  “陈寨主,此乃我家寨主亲笔手书与莲花山聚义贴,请寨主过目!焦老哥,此事关系重大,兄弟一路行来,只怕鹰犬耳目,未能详告,还请老哥海涵。”

  焦震山捋了捋虬髯,沉声道:“无妨,兹事体大,兄弟你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