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寒棺凝墨泣松涛-《华夏朝天剑》

  月上中天,清辉如霜,自松针缝隙筛落,在林间刻画出光怪陆离的斑驳瘦影。

  远处山腰云海翻腾,墨浪翻滚,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周遭山林。

  一道青影率先动了。

  陈潜身形如烟似雾,足尖在虬枝与湿滑苔石上轻点即走,了无痕迹。

  鹿呦紧随其后,靛蓝裙裾在月下几近隐没于夜色,恍若融入了山石幽影。

  阿篱身法最为灵奇,腰肢轻扭如猿猴攀援,暗影中的眼瞳闪烁着压不住的兴奋光芒,小手无声比划着方位。

  三人避开白日石阶,紧贴陡峭崖壁悄然而上,借古松巨冠与嶙峋怪石的天然掩蔽,如壁虎游墙。

  偌大的山门外广场依旧一片死寂。夜色如墨泼洒群峰,松涛呜咽尽数被山风撕碎。

  三道比狸猫更轻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越高耸观墙,滑入青羊观死气沉沉的前庭。

  触目所及,景象凝固成一幅悲绝画卷。

  正殿灯火惨淡昏黄,七盏长明烛摇曳不定,将居中一口漆黑巨棺映照得鬼影幢幢。

  棺椁之前,灵牌森然矗立,其上书写的浓墨大字如浸血泪,赫然刺目:衡山派第十一代掌门赵公讳不平之灵位!

  烛光将几名跪伏于地的守灵弟子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惨白的墙上,扭曲如同魑魅魍魉。

  弟子们身披麻衣,形容枯槁,双目空洞无神,在这空旷幽深的大殿之内,透出无边无际的死寂哀凉。

  灵前香炉之中,焚尽的纸灰堆积如山,了无生气。

  松风自殿外卷入,呜咽如泣,拂动廊下垂挂的素白布幡,如同千百只苍白鬼手在无边夜色中绝望挣扎。

  一股混杂着劣质熏香、新漆腥气与纸钱腐朽的怪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陈潜剑眉骤然拧如铁铸,目光在那块森然灵牌上凝注片刻,眸底深处似有惊雷爆闪。

  他向身后鹿呦与阿篱做个“止”势。

  二女会意,鹿呦身形一顿,纤手已闪电般捂住了阿篱惊疑欲呼的小嘴,两人顺势借殿前一株古老盘虬的巨松阴影藏身,气息顷刻收敛如石,唯闻细不可察的两缕鼻息。

  陈潜身形化影,沿着回廊深重的黑暗,如鬼魅般悄然飘向这死寂深庭中唯一尚有烛光之处——大殿后方的偏僻小院。

  一座孤伶伶的二层小阁矗立院中,形单影只。

  其窗牖糊以厚实桑皮纸,一点昏黄烛火透过纸面,在死寂的院落里,如同一只暗中窥伺的凶戾独眼。

  窗棂上,两个扭曲变形的人影,被烛光放大拉长,如同皮影戏中密谋的妖魔。

  悄无声息间,陈潜已如壁虎倒悬于廊檐下方。指尖凝力如针,在桑皮纸上轻轻刺破一微孔。

  屋内话音与那昏黄光晕便丝丝缕缕泄出。

  小阁内,灯火如豆,光影摇曳,将两条人影夸张地扭曲投于土墙。

  一人身着衡山派青灰长袍,身量稍高,正是昔日望海村中那位“儒侠”宋之焕。

  此刻他长袍沾满祭奠香灰,眉宇紧锁着无边愁苦,儒雅风姿荡然无存。

  “武大人……掌门师兄他……唉!谁能料到,他那般铁铸的筋骨身板,竟……竟折在一杯寻常水酒之中!这…这教贫道如何有面目面对历代祖师?如何对得起山下衡阳府万千父老?”

  宋之焕声音嘶哑如破锣,语中恐惧痛苦交织,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腰间一块云纹佩玉。

  “嗬……”另一人轻哼一声,正是那日望海村现身、前夜偷袭云朝烟的归化堂“蛇影毒煞”武弋!

  他踏前一步,烛光恰好勾勒出其冷硬如铁的半边脸颊和下颚线条。

  “宋先生何须过于自责?”

  武弋声调平缓如冰层下的暗流,不带一丝烟火气,“赵掌门刚愎自用,坐井观天,囿于潇湘一隅之地,全然不晓天下大势已趋一统。我归化堂奉天承运,整饬江湖纲纪,正需衡山派这等名门正宗率先垂范。”

  “奈何赵掌门冥顽不灵,宁为草泽野鹜,不为天子堂前俊鹰。我堂屡次延请,陈说利害,他竟斥我辈为‘蒙元鹰犬’,视朝廷恩旨若粪土草芥!”

  武弋再前一步,灯影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重阴影,另一半则在光下显出金石般的冷酷轮廓。

  “先生思量,衡山一脉,自潇湘子祖师开宗三百年来,何等尊荣?如今海内一统,天下一心,朝廷渴求英才如大旱之望云霓。我归化堂统率天下豪杰,实为武林各派归顺朝廷之通天坦途!”

  “若贵派能摒弃那些门户偏见,纳入归化堂统御,非但道统可保,更能得朝廷正式敕封,掌门之位亦可晋封‘五岳巡礼正使’,位尊荣显,远胜山中隐士。功在当代,利泽千秋!可叹赵掌门……”

  他摇头,语带惋惜,目光却如淬毒尖针般刺向宋之焕:“可叹赵掌门胶柱鼓瑟,硬生生将这通天大道,走成了黄泉死路!苍山东麓即望海村那夜,他冷眼旁观草莽闹剧,却不肯一言定鼎,其顽冥之心昭然若揭!”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宋先生,你是明白人,难道真要看着衡山历代祖师血汗所聚的基业,随着赵不平的刚愎自守,一同葬送在这祝融峰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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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焕浑身剧震,喉头咯咯作响,艰涩道:“武大人深意,贫道……非是不明。只是……这毒……终究是……太过酷烈了些……”

  “酷烈?”武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刀光乍现,

  “先生,‘毒’之一字,大为谬矣。赵掌门乃是身染恶疾,暴卒而亡,满山弟子与山下名医张济世皆可作证,连衙门仵作亦验不出端倪。此乃天命无常,非人力可为!”

  他话音陡转,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之力:

  “再者,木已成舟,先生纵有悔意又能如何?当务之急,在于稳控衡山大局,继承掌门遗志,更要……拨乱反正,清除赵掌门那套不识时务的门户陋规,为贵派寻一条真正光明的坦途!而今,阻碍只在‘笔落惊风’吴明等寥寥数人身上。他们……便是挡在路上的绊脚石!”

  宋之焕猛地抬头,浑浊眼底泛起无法抑制的恐惧:“吴…吴师弟?他……还有几位师侄……他们可是死忠于掌门师兄的……”

  “忠心?愚忠罢了!”武弋眼中寒芒暴射,语气却平淡如水,如同谈论刮去墙上的灰尘,

  “吴明仗着那对判官笔和一手‘百步锁穴’的微末功夫,在门中颇有几分威望,纠集数人,屡屡质疑先生继任掌门的正当性。说什么掌门新丧,继任未合规程;说什么要彻查掌门死因,以告慰英灵!

  哼,这等不识时务、负隅顽抗之辈,若留之,则衡山永无宁日,赵不平的‘遗志’亦休想发扬光大!”

  窗外檐下,陈潜听得胸中怒潮翻涌,冰冷杀气几乎破体而出!

  果不其然,赵不平这堂堂宗师,竟是遭其师弟宋之焕勾结归化堂毒杀!

  只听武弋继续蛊惑道,语带循循善诱:“赵不平既去,此乃先生执掌衡山的绝佳良机。可你那几位死心塌地的师兄弟呢?”

  “尤其那个吴明!他自诩清高,一笔判生死!仗着武功和徒子徒孙的拥戴,处处与你作对,动摇你根基!他更铁了心要走赵不平那条死路!有他在,这掌门之位你坐得稳么?你这衡山掌门的法统,朝廷又岂能轻易敕封?”

  “吴师弟…他…他武功奇高,判官笔神鬼莫测,在门中弟子心中威望极重……”宋之焕的声音充满了无力。

  “威望?”武弋一声森冷笑,如冰珠堕地,

  “先生,最险的一步你已踏出,还想回头是岸么?错过了这千载良机,待吴明等人回过神来,查清了赵不平暴毙的真相……嘿嘿,你猜,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

  小阁内死一般的沉寂,唯有一声烛火爆开的细微“噼啪”,映得宋之焕惨白的脸在明暗间愈发狰狞可怖。

  “那…那武大人之意…”宋之焕的声音抖如秋风落叶。

  “一不做,二不休!”武弋斩钉截铁,字字如淬毒冰针,直刺耳膜,

  “你既掌门户之钥,此值举派悲乱之机,正是清理门户的绝佳时机!明日黄昏,吴明照例要去后山孤松崖那块‘天听石’上打坐冥想半个时辰。那崖高万仞,风疾如刀,本就有失足之险。”

  说着,自怀中缓缓掏出一个比指节还小的青玉瓷瓶。瓶身幽光流转,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冷意。

  他将小瓶轻轻置于宋之焕面前桌案,那玉质瓶底磕碰木案之声,在此刻寂静中不啻惊雷!

  “此物名‘入梦无痕’。无色无嗅,混入吴明日日冥想前必服的‘定心凝神汤’内,神仙难辨。饮后半炷香起效,气血逆行,真元尽散。那时他身处孤峰绝顶,被罡风卷入万丈深渊…岂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场失足意外?”

  武弋的语气淡漠得如在叙述寻常风雨变幻,安排的不是一代高手的性命:

  “至于那几个唯吴明马首是瞻、公然反对你接任掌门之位的赵三虎、孙元清、李天罡之流,料理起来更易如反掌。彼等皆属衡山中坚,掌门师兄新丧,他们‘哀痛逾恒’、‘忧思过甚’,以至在灵前练功缅怀时不慎‘走火入魔’,真气岔道,吐血而亡……”

  “江湖之上,此等‘忠烈之士’代不乏人。只需在其饮食中略施‘小技’,明日祭典之后,当众‘暴毙’,正可彰显其对故掌门的忠义之心,传为佳话!”

  他站起身,矮小身形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魔鬼般的阴影,将心神崩溃边缘的宋之焕完全吞噬。

  武弋俯身,凑近宋之焕耳畔,声音低沉如九幽寒冰撞击:

  “待这些挡路的顽石俱都‘追随’赵不平于地下,余下那些懂得审时度势的墙头草自然知道该顺承天意。届时,宋先生你便是当之无愧的衡山之主!”

  “有我归化堂鼎力支持,朝廷敕令顷刻便可下达,衡山派从此纳入朝廷治下,成东南武林擎天砥柱!先生你,便是真正的武林宗师,光耀千古!试问,此等光耀门楣的抉择,比起你那大师兄赵不平那般愚忠枉死,孰轻孰重?”

  窗外,倒悬于冰冷檐下的陈潜,只觉一股寒彻骨髓的杀意猛地自丹田炸裂,直冲顶门!

  指尖所扣瓦檐“喀喇”一声轻响,竟被指力硬生生捏下少许粉末!

  昔日望海村“听涛客栈”中,赵不平那铁塔般身影、深沉中犹带刚正的目光犹在眼前。

  饶是当时其行可疑,谁又能料到区区两月余,一代宗师竟遭此叛门弑兄的绝世剧变?

  “毒杀掌门……嫁祸失足……清除异己……举派投敌!”

  武弋那字字如刀的森寒话语,如万千毒虿噬入陈潜心脉!

  衡山派立派三百余载,“铁掌震天南”赵不平名震江湖,乃数十年间护佑潇湘安宁的擎天柱石!

  纵对宝藏之事态度晦涩,岂是甘为鹰犬、出卖祖业之徒?

  而宋之焕……陈潜脑海中瞬间闪过望海村那个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儒侠”风姿。孰料这光鲜皮囊之下,竟是如此弑兄叛门的豺狼心肠!

  适才那挣扎痛苦,此刻看来,只剩令人作呕的虚伪!

  “武弋!归化堂!”陈潜胸中恨火焚烧!此獠便是偷袭云朝烟之人,手段阴狠毒绝,如今更将魔爪伸向名门正宗!

  此灭门绝户之毒计,非止为剪除异己,竟是要将这面武林清流旗帜彻底扯下,裹上朝廷狗皮!此獠不诛,江湖必将永坠黑暗深渊!

  “奸贼尔敢!”这四个字几乎破喉而出!陈潜五指如钩,骨节爆响!

  然而,指尖传来的冰冷石屑与檐下刮骨的罡风,又将他欲喷薄而出的雷霆怒吼,死死压回咽喉。

  电光石火间,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衡山派开宗立派三百年,清誉之盛,如岳衡云海,泽被两湖武林。

  若此刻自己破窗而入,纵然能手刃此二獠,揭穿阴谋,却也等同于将这足以震动天下、师弟毒杀师兄的泼天丑闻,赤裸裸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衡山派数百年清名,必将就此荡尽!

  衡山千余弟子,日后如何立足江湖?让那些尚不知情、敬畏祖师的忠义弟子,情何以堪?历代祖师英灵,将永受玷污!

  况乎,自己虽亲耳听闻密谋,却无物证刀兵!宋、武二人轻易便可反诬自己搅扰衡山灵堂,污蔑长老,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届时自己师出无名,反可能为归化堂寻得口实,以朝廷钦命为由发难,借衡山上下悲愤之手剿灭己身,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更何况阿篱与鹿呦尚藏身松影深处!自己若此刻暴起搏杀,武弋毒功深不可测,宋之焕亦非庸手,激斗之下,如何护得二女周全?

  胸中万丈怒涛,如同困龙被死死锁在冰冷躯壳之内。恨意滔天:

  恨宋之焕忘恩负义,为一己权欲毒杀同门师兄!

  恨武弋阴险如鬼,层层算计吞噬名门!

  更恨这元廷爪牙腐蚀武林的腥风血雨!

  痛彻心扉:

  痛惜赵不平一代豪雄,竟毙命于宵小暗算!

  痛心衡山派武学殿堂,正被毒蛇拖入深渊!

  痛恨这“儒侠”面皮下的禽兽卑劣!

  然,此岂是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之所?

  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护那不该毁的清誉,救那尚可救的忠良!

  一口浊气自脏腑深处长而沉缓地吐出,带着一丝滚烫如铁腥的血气,消散于冰冷的山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