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钢铁上的绿色补丁-《镜界彼岸》

  乌尔历1095年,夏末。

  十一中的足球场,从高空往下看,像是一块被打在城市钢架混凝土森林里的绿色补丁。

  城市上空,悬浮磁轨交错纵横,穿梭的列车如金属的游鱼,在固定的航道上悄无声息地滑行,折射出冰冷的科技光芒。但此刻,这片小小的绿色,却成了路武禹整个黯淡青春里,最闪耀的舞台。

  终场哨声还未吹响,但胜负已定。比分牌上刺目的“3:2”像一团火焰,灼烧着对手的眼睛。

  路武禹胸腔剧烈起伏,汗水像溪流一样从额角淌下,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滴落在被汗水浸透的廉价球衣上。他能闻到自己身上汗水、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这味道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与酣畅。

  十八岁的白星海四人,是这座资源匮乏的福利院里,极少数的能一路挣扎着考上高中,并且坚持到现在的“幸存者”。

  他们就像是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韧草,任何一丝阳光雨露,都足以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而这场球赛的胜利,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甘霖。

  他们就读的十一中离象区很远,悬浮列车是连接这两个割裂世界的唯一纽带。

  每天清晨和傍晚,当列车平稳地滑过城市上空时,车厢内总会形成一道无形的墙。

  一边是穿着光鲜、佩戴着最新款个人终端的富家子弟,他们谈论着哪家新开的虚拟现实会所更值得体验;另一边,则是他们这些靠着“福利名额”上学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默默地坐在角落,与那份喧嚣与繁华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隔阂。

  白星海其实并不喜欢上学。对他们而言,学校并非传道受业的圣地,而是一个浓缩了的社会缩影。

  他们所在的班级被称为“自考班”,并非因为天赋异禀,而是因为这个班的所有学生,都是靠着自身努力考上来、享受免费教育的“底层幸运儿”。

  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施舍的意味。这里是学校里的孤岛,承载着他们改变命运的希望,也烙印着无法摆脱的阶级屈辱。

  “传球!小鱼!”紫余萍站在场边,双手拢在嘴边,声音不大却能奇异地穿透嘈杂的呐喊,清晰地传到路武禹的耳朵里。她的心跳得和场上的奔跑一样快,手心攥出了汗。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场上奔跑如风的身影,不知曾几何时,记忆中那个总跟在她身后,需要她分出半块面包保护的小小身影,已经能够在球场上独当一面,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路武禹听到了,但他没有传。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福利院里沉默寡言、习惯忍耐的“鱼”。

  在球场上,他像一头被激发了凶性的雄狮。他带着球,硬生生从两名防守队员的夹缝中撞了过去。

  他的球技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野,但那股不顾一切、向死而生的冲击力,让他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突出。

  比分牌最终定格在3:2,他们这支由“自考生”组成的杂牌军,意外地战胜了以唐益为首的一众体育特长生。

  终场哨声吹响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紧接着,路武禹这边的孩子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他们冲进场内将路武禹,一次次奋力地抛向空中。

  “赢了!我们赢了!”

  “路武禹牛逼!”

  欢呼声震耳欲聋。路武禹在空中张开双臂,闭着眼,享受着这仿佛触摸到云端的荣光。每一次被抛起,他都感觉自己挣脱了地心引力,挣脱了“福利院”和“自考班”的标签,他只是他自己,一个胜利者。

  每一次下落,又被同伴们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接住,那种被集体接纳和认可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他下意识地看向场边的紫余萍,在被抛到最高点时,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在用口型无声地说:看,我做到了。紫余萍也回以灿烂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砰!”一声巨响。

  唐益一脚踹翻了场边的矿泉水箱,装满水的塑料瓶四散滚落。

  他的脸色铁青,汗水黏着几缕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贴在额前,显得格外狼狈。那双总是带着傲慢和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的羞愤与暴戾。

  他身边那几个穿着名牌运动服的跟班,也个个面色不善,缓缓围了上来。

  这场比赛的胜负,不仅关乎荣誉,更决定着谁能代表十一中去参加含金量极高的高中足球联赛。

  对于唐益这样的体育生而言,一次联赛的优异经历足以在未来的履历上镀上一层厚金,为他申请名牌大学的体育特长生资格铺平道路,这背后节省的,是不下十万的联邦币。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他眼中的一个“福利院杂种”给毁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

  “走了,武禹。”紫余萍快步跑过来,一把拉住刚被放下的路武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恐惧和颤抖。她太了解这种富家子弟的德性,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被冰冷的现实迅速冷却。

  狂欢的孩子们也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不对,欢呼声像被掐住了喉咙一样,迅速低落下来,被一种不安的寂静所取代。

  路武禹从同伴的肩头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能感觉到紫余萍拉着他的手冰冷而用力。他强行压下心中升起的不安,故作轻松地说:“怕什么,赢球还不让高兴了?”

  他试图带着大家离开,但唐益一行人已经如同墙壁般,堵住了球场通往更衣室的唯一出口。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横亘在他们回家路上的栅栏。

  “路武禹,可以啊。”唐益缓缓走上前,他的步伐很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他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用力地戳着路武禹汗湿的胸口。那力道不轻,带着极强的侮辱性。“野狗就是野狗,踢球都他妈靠咬啊!”

  路武禹的身体瞬间绷紧,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胸口被戳中的地方传来阵阵痛感,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对方眼神中那种赤裸裸的轻蔑。

  紫余萍死死拉住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肤里,用这种方式阻止他即将爆发的冲动。

  “赢了就是赢了,输不起?”路武禹抬起头,迎上唐益的目光,毫不退缩。

  “输不起?”唐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老子会输不起?下周的联赛对你们这些杂种来说赢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们,意味着实打实的前途和资源!你他妈知道一次联赛资格能省下多少钱吗?那是你这种人在回收站捡一辈子垃圾都赚不到的数目!”

  他的目光越过路武禹,恶意地、一寸寸地扫过被路武禹下意识护在身后的紫余萍,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恶毒的笑容,“还是说,你们平时在福利院捡主人剩下的饭吃多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贵品种了?以为赢了场球,就能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烧得通红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路武禹所有的心理防线。侮辱他,他可以忍;但侮辱紫余萍,侮辱那个给予他们温暖、被他们视为“家”的福利院,不行!

  “你他妈再说一遍!”

  路武禹的理智在这一刻被怒火烧成了灰烬。他猛地挥拳,身体的动作甚至快过了思考。那凝聚了他愤怒和屈辱的拳头,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破风的呼啸,狠狠砸向唐益那张充满讥讽和轻蔑的脸。

  场面瞬间失控。唐益没料到路武禹敢真的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瞬间喷涌而出。

  “操!给我打!”唐益的跟班们反应过来,怒吼着一拥而上。

  两边的人扭打在一起,但路武禹这边的人无论在人数、体格还是打架经验上都处于绝对劣劣势。他们只是些常年营养不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意志读书的孩子,而对方,是体格健壮的体育生。

  几乎是一个照面,自考班的孩子们就被冲散,淹没在拳脚之中。

  路武禹却像疯了一样,他眼中只有唐益。他完全不顾落在自己背上、腿上的拳脚,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疯狼,只盯着唐益一个人打。他打架毫无章法,全是街头斗殴中练就的狠招,招招都往要害招呼。唐益虽然人高马大,一时竟也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揍得鼻血长流,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小武!住手!”白星海好不容易从外围挤进混乱的人群,他没有参与斗殴,而是焦急地寻找着路武禹。

  看到状若疯虎的路武禹,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抱住他,在他耳边用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低吼:“小武,别冲动!清醒一点!他爸是‘同心圆’的会长唐鳌!”

  “操!路武禹!”唐益捂着血流不止的脸,鲜血从指缝里渗出,让他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色厉内荏地嘶吼道,“你死定了!我告诉你,你,还有你这个福利院的小**,在未羊市内都混不下去了!老子不弄死你就不姓唐!”

  “同心圆”三个字,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在了路武禹和他所有同伴的头上。刚刚还沸腾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是盘踞在象区阴影里的庞然大物,是连见多识广的婉姨提起时都要讳莫如深的黑帮巨擘。

  “同心圆”控制着象区乃至未羊市内地下世界的诸多产业,他们的触手无处不在。

  惹上他们,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意味着你走在任何一条小巷都可能被人拖进去打断腿,甚至可能危及福利院里所有人的安全。

  路武禹那被怒火烧灼的理智瞬间回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恐惧。他不是怕自己,而是怕连累所有人。

  他一把推开还在疯狂叫嚣的唐益,赤红着双眼嘶声道:“有本事就冲我来!跟他们没关系!”

  随即,他猛地拉起还处于震惊和恐惧中的紫余萍,对那些同样面色惨白的同伴喊了一声“快跑!”,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球场,将身后那恶毒到极点的怒骂和诅咒远远甩在风中。

  在同样脸色凝重的白星海的带领下,他们穿过熟悉的街巷,一路狂奔,最终躲到了象区边缘的一处废弃车辆回收站。

  这里是城市的墓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陈年机油和塑料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巨大的报废悬浮车、公交车、货车的金属骨架如同远古巨兽的骨骸,在昏黄的夕阳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几个少年少女的身影在这些钢铁巨兽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

  路武禹靠在一辆锈迹斑斑的公车骨架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像是要炸开一般剧烈起伏。他脸上挂了彩,嘴角破裂,渗出的血带着铁锈味。

  他后悔自己的冲动,那短暂的胜利荣光,换来的却是将伙伴们都拖入险境。他不仅连累了紫余萍、白星海,还可能把整个福利院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别怕,”他强作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我一人做事一人担。等等你们就回福利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我去找他道歉,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说出“道歉”两个字时,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你们最近都小心点,放学直接回福利院,千万别落单。”

  紫余萍一言不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手帕,拧开一瓶他们在胜利后都舍不得喝的矿泉水,蘸了点宝贵的清水,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口和血迹。

  她的手指冰凉,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心疼。

  “武禹,要不……我们告诉婉姨吧?”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她在象区认识一些人,人脉很广,她一定有办法的。”

  “不行!”路武禹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吓了紫余萍一跳。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缓了语气,但态度依然决绝,“这件事不能让婉姨知道!‘同心圆’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把她牵扯进来,只会害了她,害了整个福利院!”

  他看着紫余萍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心中一痛,伸手想去碰碰她的脸,却又因为自己手上的污迹而缩了回来。他低声道:“对不起,小萍,是我……是我太冲动了。”

  白星海一直沉默着,他靠在另一截车架上,他比路武禹更冷静:“道歉?小武,你太天真了。唐益那种人,要的不是道歉,是脸面。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丢了那么大的脸,他不会接受道歉的,他要的是报复。”

  白星海的话将路武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敲得粉碎。

  废车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远处城市传来模糊而遥远的嗡鸣。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了,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笼罩了这片钢铁坟场,也笼罩了几个少年少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