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的香,是他的穿心毒》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从容不迫,既点破了《火凤吟》本身蕴含的“不祥”与“兵戈”之意,将其与宫宴的祥和基调对立起来,又巧妙地将其曲意拔高到“与庆典不合”、“非吉兆”的层面,彻底堵死了演奏的可能。

  最后,更是顺势推出《百鸟朝凤》,不仅化解了尴尬,反而将天朝的格局和气度衬托得更加高大。

  字字句句,合情合理。

  那南疆使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在谢珩那清冷洞察的目光下,以及周遭大齐臣子们隐含压力的注视中,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讪讪地行了一礼:“是……是外臣考虑不周,国师大人高见。”便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皇帝紧绷的脸色瞬间缓和,甚至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抚掌道:“国师所言,深得朕的心意!便奏《百鸟朝凤》!”

  乐声再起,一片祥和,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

  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许多人再看谢珩的眼神,多了几分更深沉的忌惮与考量。

  这位年轻的国师,不仅精通星象,这应对机变、掌控局势的能力,也远超普通人。

  云璃暗暗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蜜水,浅浅抿了一口,压下心头的悸动。

  她忍不住再次抬眼,望向那个端坐如松、清冷如雪的身影。

  他为什么要出手?是为了维护皇室体面,避免在宫宴上闹出不必要的风波?还是因为……那则预言牵扯到他自身,他不得不维护这表面的平衡?

  抑或是,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是因为她?

  她的目光,恰好与谢珩无意间转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目光依旧深邃如寒潭,冰冷彻骨,但在那一片冰封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维护,不是温情,而是一种更加幽深的、仿佛透过她在凝视着什么遥远事物的……探究,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困惑。

  他在疑惑吗?

  云璃迅速垂下眼帘,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

  乐声稍歇,众人推杯换盏之际,三皇子云琛似乎觉得方才的风头都被谢珩抢了去,加之几杯御酒下肚,那点本就浅薄的城府更是荡然无存。

  他借着酒意,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举杯径直走向御座之下的区域,目标明确——正是国师谢珩的席位。

  “父皇!”云琛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豪爽与亲昵,“今日腊八佳节,君臣同乐,万象更新!儿臣见国师大人学识渊博,辩才无碍,一言便化解了方才的小小风波,心中实在是敬佩不已!特来敬国师一杯,以表敬意!”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但结合他平日里的言行和此刻略显浮夸、甚至带着一丝轻佻的姿态,总让人觉得别有用心,仿佛在强调谢珩的“能言善辩”。

  皇帝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却没有立刻出声阻止,似乎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想让他做些什么。

  云琛走到谢珩席前,举起手中斟满的酒杯,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挑衅:“国师大人,请!这杯酒,您可不能推辞啊!”

  谢珩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执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语气平淡无波,道:“多谢三殿下美意。然臣职责所在,司天监掌观测星象、推演历法,需时刻保持灵台清明,以备陛下随时垂询天意、决断国是,不便饮酒。珩便以茶代酒,敬殿下。”

  云琛脸上那强装的笑容僵了一下,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快。

  他不敢强逼谢珩饮酒,只得自己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借此掩饰尴尬。酒液入喉,似乎更壮了他的怂人胆。他放下酒杯,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御座附近以及邻近几桌的宗室重臣都听得清清楚楚:

  “国师大人恪尽职守,心系社稷,真是令我等着实佩服。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不经意地、却又极其刻意地扫过女眷席位上面无表情的昭华公主云璃,脸上泛起一种暧昧不明、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容,“国师如今与我昭华妹妹已有婚约在身,即将成为一家人了。这家宴之上,些许杯酒,想必也无伤大雅吧?还是说……国师觉得与我皇家尚存隔阂,不愿坦诚相待?”

  这话可谓诛心!

  直接将饮酒小事,上升到了谢珩对皇室、对这门御赐婚事的态度问题!

  几乎是在明示谢珩对云璃并非真心,对这桩婚事心存抵触。

  殿内刚刚因《百鸟朝凤》而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凝滞了,比之前更加冰冷。无数道目光,或玩味、或担忧、或兴奋,在谢珩和云璃之间来回扫视,仿佛要将他们剥开来看个清清楚楚。

  云璃端着蜜水杯子的手稳稳的,指尖却再一次冰凉。

  面上依旧维持着公主的端庄与平静,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凉。

  这三皇兄,真是蠢钝如猪,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非要在这宗亲齐聚的宫宴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将她和谢珩架在火上烤!

  一直强忍着不适、关注着妹妹动向的太子云瑾,此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亲眼看着云璃自小在宫中如履薄冰,如今又被这荒谬预言和婚事推至风口浪尖,此刻竟还要被自家兄弟如此当众羞辱、质疑!

  一股怒气混合着对妹妹的心疼,猛地冲上心头,压过了喉咙间的痒意。

  他猛地以拳抵唇,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脸色瞬间涨红,引得身旁的太子妃李氏和近侍一阵慌乱。待咳喘稍平,他不顾太子妃担忧的阻拦,扶着案几,强撑着站起身。

  他的身形因为病弱而有些摇晃,声音也带着咳后的沙哑,但目光却锐利地直射向云琛:

  “三弟!”太子云瑾的声音不高,却因带着储君的威仪和一丝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格外清晰,“宫宴之上,宗亲皆在,休得胡言乱语!国师乃朝廷重臣,其忠心,父皇自有圣断,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昭华乃中宫嫡出,金枝玉叶,她的婚事更是父皇钦定,寓意深远,岂是你能拿来酒后戏言、肆意调侃的?还不退下!”

  他这一番话,既维护了皇帝权威,又尊重了朝廷重臣,义正辞严,瞬间将云琛那点龌龊心思压了下去。

  云琛被太子当众呵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向来有些惧怕这位虽然病弱但地位稳固、且占着嫡长名分的大哥,此刻酒醒了大半,嗫嚅着不敢再言。

  就在云琛气势被压住,场面看起来即将被太子控制住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谢珩,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一声轻微的瓷器与案几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抬起眼眸,望向脸色难看的云琛,那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他没有看向替他出言的太子,也没有看向备受瞩目的云璃,更没有看向坐于最上首的皇帝,只是盯着始作俑者。

  “三殿下。”谢珩淡淡开口,不带丝毫火气,却让云琛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慎言。”

  仅仅几个字,却重若千斤。

  他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臣之心,天地可鉴,唯忠于陛下,忠于大齐社稷。与昭华公主殿下的婚约,乃是陛下为稳固国本、安抚民心的圣裁。臣蒙陛下信重,唯有谨遵圣意,竭尽所能,护公主周全。尽人臣、亦尽未来夫婿之责。殿下方才所言,是在质疑陛下圣明独断?还是意图离间陛下与臣之间的君臣纲常?抑或是……对我大齐国本安稳,别有见解?”

  云琛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酒意彻底醒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御座的方向连连叩首,语无伦次道:“父、父皇!儿臣失言!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酒后胡涂,胡说八道!求父皇恕罪!求父皇恕罪!”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早已阴沉如水。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跪地求饶的云琛,又缓缓掠过神色平静的谢珩,以及强撑着站立、面带忧色的太子,最后在垂眸不语的云璃身上停留了一瞬。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疲惫,打断了云琛的哭嚎,“三皇子殿前失仪,口出妄言,冲撞国师,蔑视圣意,着即禁足府中一月,静思己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谢……谢父皇恩典!”云琛如蒙大赦,又狼狈不堪,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内侍“请”出了大殿。

  太子云瑾在皇帝发落后,便被太子妃和内侍扶着坐下,气息微喘,看向云璃的目光带着安抚,又隐含着更深沉的忧虑。

  他发现,即便自己出面,好像也无法完全护住妹妹,这局面的复杂,远超他的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