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代桃僵-《蟠龙谜局》

  我与赵诚架着那几乎瘫软成泥的王晨光,一路警惕,专挑阴暗小巷穿行,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城西那座作为据点的宅邸。府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老管家警惕地探出头,见是我们,才迅速让开身形。

  “沐姑娘还没回来?”我踏入院中,立刻问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管家摇头:“小姐尚未归来。”

  看来沐雪应该还跟陆昭在一起。我定了定神,眼下必须先稳住这个关键的“活口”。“赵诚,沐辰,”我看向伤势未愈但已能行动的沐辰和气息微喘的赵诚,“看好他,别出任何岔子。”我指了指被赵诚扔在偏厅椅子上、依旧双目无神、浑身筛糠般发抖的王晨光。

  赵诚和沐辰凛然应命,一左一右守在旁边,目光锐利如鹰。

  我看着那王提举魂不附体的模样,心中不由升起一丝鄙夷。好歹也是执掌一方市舶司的四品大员,纵使面临绝境,竟连半分体面都维持不住,这般不堪,与之前在内书房与我虚与委蛇、步步设陷的那个老狐狸判若两人。莫非真是平日养尊处优,一旦刀兵加身,便原形毕露?

  然而,沐雪未归,陆昭那边情况不明,我无法安心在此等待。

  “你们守好这里,我去去就回。”我对赵诚和沐辰交代一句,不顾背上伤口因方才激斗传来的隐隐作痛,再次转身投入浓郁的夜色之中。

  目标,东厂据点——“海源货栈”。

  再次踏入这片区域,气氛与之前来时截然不同。门口不见守卫,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比之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昭示着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惨烈变故。我径直入内,只见之前廊下那些受伤的东厂番子依旧还在,呻吟声似乎更微弱了些,几个留守的大夫和杂役面带倦容地忙碌着,却不见任何一个能主事或行动无碍的核心人员。

  “陆昭人呢?”我拦住一名正在给伤员换药的番子,沉声问道。

  那番子抬头见是我,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不敢怠慢,连忙答道:“回……回大人的话,陆大人……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跟着一位来找他的姑娘,带着还能动的弟兄们,急匆匆地离开了。去了哪里,小的……小的实在不知。”

  果然!陆昭是和沐雪一起离开的!前往市舶司码头方向接应我们去了!

  我不再耽搁,立刻转身,朝着方才爆发激战的那条主街方向疾奔而去。

  越靠近现场,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便越发刺鼻。远远望去,只见街道已被清场,数十名黑衣人正在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他们动作迅速地搬运尸体,用清水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仿佛要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彻底抹去。现场秩序井然,除了偶尔发出的指令低语和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再无其他杂音,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我刚要靠近,一名守在街口的黑衣人立刻上前,伸手阻拦,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东缉事厂稽查办案,此地已宵禁封锁,闲杂人等速退!违者按律论处!”

  我正欲开口,旁边另一个抱剑而立、头领模样的人闻声转过头来。借着远处火把晃动的光芒,他看清了我的脸,脸色陡然一变,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按下那名阻拦者的手臂,厉声呵斥道:“放肆!退下!”

  他随即转向我,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与之前巷战中那五人如出一辙的惶恐与恭敬:“不知是曹大人,手下人眼拙,冲撞了大人,万望恕罪!”说完,他狠狠瞪了那名阻拦者一眼。后者虽不明所以,但见头领如此态度,也吓得连忙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半句。

  我心中了然,此人定是方才追击我们的五人之一,认出了我,或者说,认出了我怀中那面代表曹震霆亲临的腰牌所代表的恐怖权威。

  “无妨。”我淡淡应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朝着街道中心,那两道最为醒目的身影走去——正是陆昭与沐雪。

  沐雪第一时间看到了我,她快步迎上,目光迅速扫过我身后,见只有我一人,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压低声音急问:“鹤言,你没事吧?赵诚呢?”

  “我无事,赵诚也无事,他已护送‘目标’返回府邸,安全无虞。”我简短的答复让她明显松了口气。

  陆昭此时也转过身,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语气平静地开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看来,沈大人与赵总旗已然得手,保住了王提举的性命。”

  我心知肚明,定是那五名杀手将遭遇我们并见到腰牌的事情迅速上报了。在他面前,隐瞒并无意义。我便将方才的经过,从我们抵达现场暗中观察,到按察使司人马现身围杀,再到我们被迫介入、三方混战,最后借乱救出王晨光,以及被那五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追击、因腰牌而惊险脱身的整个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陆昭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眼神幽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待我讲完,他略一沉吟,开口道:“既是如此,此地便交由我的人清理手尾。沈大人奔波劳顿,又添新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佳。”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沐雪,语气不容拒绝,“沐姑娘,烦请带路吧,陆某想去贵府邸,亲自‘拜会’一下这位死里逃生的王提举。”

  他交代了现场负责清理的头目几句,便示意我们动身。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带任何随从,竟是孤身一人,跟着我和沐雪,再次踏上了返回城西宅邸的路。

  夜色中,我们三人沉默而行,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回响。陆昭的气场沉静而强大,即使不言不语,也让人无法忽视他那份深藏不露的威势。

  回到宅邸,赵诚见我们归来,脸上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正准备开口汇报,但目光触及我身后缓步而入的陆昭时,他立刻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警惕地看了陆昭一眼,默默退到一旁。

  偏厅内,那王晨光依旧瘫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抱着沐辰递给他的热水茶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仍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眼神涣散,口中似乎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陆昭的目光落在王晨光身上,只是短短一瞥,他脸上那惯常的平静便瞬间被一层阴云笼罩。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走到主位坐下,深邃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王缇举身上,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因他的沉默而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见王晨光这般模样,知道一时半会儿问不出什么,便对沐辰和赵诚道:“你们身上都有伤,先回房休息,此处有我和沐姑娘,还有陆先生。”

  沐辰和赵诚虽不放心,但也知我等有要事相商,依言退下。

  待他们离开,我转向陆昭,沉声道:“陆先生,如今浙江按察使司派人公然灭口,证据确凿。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应立即审讯王晨光,撬开他的嘴?”

  陆昭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瑟瑟发抖的王晨光,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可疑的物品。半晌,他才对沐雪开口道:“沐姑娘,烦请准备一碗安神定惊的汤药,先让这位王大人回回神。”

  沐雪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吩咐了下去。不多时,老管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褐色汤药。沐雪接过,亲自递到王晨光嘴边,柔声道:“王大人,喝下吧,会好受些。”

  那王晨光似乎被这温和的语气安抚了些许,颤巍巍地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饮尽。热药下肚,他惨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惊惶的眼神也凝聚了些许,虽然依旧恐惧,但至少不再是那副完全失魂落魄的模样。

  陆昭见药效似乎起了作用,这才缓缓起身,走到王晨光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王大人,靠近些。”

  王晨光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依言,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挪了一小步。

  陆昭伸出手,并非攻击,而是看似随意地抓住了王晨光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手掌摊开,就着烛光,仔细端详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拂过王晨光的掌心、指腹、虎口……每一个可能留下常年习武或处理公务痕迹的地方。

  我和沐雪都屏住了呼吸,不明白陆昭此举何意。

  突然,陆昭眼中寒光爆射!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涌现出凌厉的怒意!

  “哼!”

  只听他冷哼一声,抓着王晨光手腕的右手猛地一甩,同时左腿如电光石火般踢出,正中王晨光的胸口!

  这一脚看似随意,实则蕴含了极其阴柔霸道的劲力!

  “噗——!”

  王晨光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口中喷出一股血箭,双眼一翻,当场晕死过去,软软地滑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和沐雪都惊呆了!

  “陆先生!你这是……?”沐雪失声惊呼。

  陆昭缓缓收回脚,脸上怒容未消,但语气已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他转过身,目光如刀般扫过我和沐雪惊愕的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人,根本不是王晨光。”

  “什么?!”我与沐雪异口同声,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那个昏迷不醒、却与王晨光容貌一般无二的人。

  “不可能!陆先生,我与他数次交锋,绝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王晨光!”我急切地反驳。

  陆昭没有直接辩解,而是将目光投向我,眼神锐利:“沈鹤言,你仔细回想一下王晨光的履历。在调任市舶司提举之前,他曾在何处任职?有何事迹?”

  履历?我脑中飞快转动,搜寻着关于王晨光的信息。忽然,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是在杭州王晨光入住客栈时,在客栈中小二提及的只言片语!那小二曾说过,王晨光是他的恩人,早年曾在漕运水道上,从凶悍的水匪手中救下过他和全船的人……

  按那小二的描述,当时的王晨光身手矫健,武艺不凡,绝非文弱书生!

  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恍然!

  陆昭将我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知道我已然想通关键。他这才冷冷开口,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想起来了?一个早年能独战水匪、救人性命的人,手上会如此光滑细腻,连一丝常年握持兵刃或笔杆留下的薄茧都寻不见吗?”

  他走到昏迷的假货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对方软垂的手:“此人手上肌肤,养尊处优,倒像是深闺里的妇人。看来,真正的王晨光,老奸巨猾,早就预料到会有被北京那边放弃、兔死狗烹的一天。这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倒是让他玩得炉火纯青。”

  烛火摇曳,映照着陆昭冷峻的侧脸,也映照着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替身。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我们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厅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陆昭半边脸庞明暗不定。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先是在沐雪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又落在我写满震惊与挫败的脸上。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没有去看地上昏迷的假货,而是用一种极其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砸落的语气,缓缓开口: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此计虽妙,却也需有人在内策应,方能瞒天过海,将这具精心准备的‘替身’,恰到好处地送到我眼前。”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逡巡,带着一种审视与极致的冷漠,“还是说……并非王晨光早有预谋,而是今夜,有人不愿让‘真的’王提举落到陆某手中,故而联手演了这一出‘舍车保帅’的好戏,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假货,来搪塞于我?”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我和沐雪耳边炸响!

  沐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冤枉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凛然:“陆公子何出此言?沐家与沈大人一心追查此案,只为肃清奸佞,何来包庇纵容之举?此等猜测,未免太过……”

  我心中亦是翻涌起一股郁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寒。陆昭的疑心竟如此之重!他并非仅仅怀疑王晨光的狡诈,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我们!是怀疑我们与王晨光达成了某种交易,助他脱身?还是认为我们想独占王晨光口供的价值,不愿交给他这个来历不明、权势滔天的“合作者”?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迎上陆昭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陆先生,沈某与沐姑娘若真有心隐瞒,大可在救人之时便制造其‘意外身亡’的假象,岂会多此一举,带回一个活口,再行这漏洞百出的李代桃僵之计?此等行径,未免太过拙劣,也太过小觑陆先生的眼力了。”

  我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假货,继续道:“此人出现,恰恰证明真正的王晨光其心必异,其行必诡!他不仅骗过了按察使司的追杀,也险些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当务之急,是查明此人身份,顺藤摸瓜,找出王晨光真正的去向!而非在此无端猜忌,徒耗心力,让真正的元凶逍遥法外!”

  陆昭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暗夜中的鹰隼,仿佛要在我们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与破绽。

  厅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死寂。信任的薄冰,在这一刻,发出了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