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唐小棠的重逢-《神陨无名》

  苗疆的雨,来得突兀而阴冷。

  并非滋润万物的甘霖,而是裹挟着未尽血腥与蛊毒残秽的污浊水汽,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焦黑泥泞的土地上,溅起细小而肮脏的水花。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屠戮的山峦。

  万蛊血池所在的天坑,如同大地上一道刚刚结痂的丑陋伤疤,在雨幕中沉默地蒸腾着稀薄的血色雾气,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一道灵巧如燕的身影,就在这片凄风苦雨中,艰难地穿行于湿滑陡峭的山脊之间。

  那是一个少女,身着便于行动的墨绿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防水的深色蓑衣,兜帽压下,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姣好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瓣。

  她的动作迅捷而谨慎,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的岩石或虬结的树根上,避免留下明显的痕迹,也避开那些在雨中显得格外妖异艳丽的毒花毒草。

  正是依约前来的唐小棠。

  她按照当初与云逸尘、李寒沙分别时的约定,在初步稳固了唐门废墟中寻回的家族传承后,便立刻动身,根据云逸尘之前通过特定机关雀传递的大致方位,一路寻来了这素有凶名的苗疆之地。

  越靠近这片区域,她心中的不安便越是浓重。

  空气中弥漫的、经久不散的血腥与怨毒气息,让她这等见惯了江湖风雨的唐门传人也暗自心惊。

  沿途经过的几个苗寨,竟是十室九空,偶有残存的生者,也是精神恍惚,面露极致恐惧,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会匍匐在地,喃喃念叨着“鬼神”、“神使”之类的词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逸尘和李寒沙呢?

  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尤其是云逸尘……自从他前往流沙海寻找轮回剑碎片后,通过机关雀传递的消息就变得越来越少,语气也日渐简洁、冰冷。

  她心中早有隐忧,此刻这弥漫天地间的死寂与绝望,更是将这份担忧放大到了极致。

  她循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唐门特殊联络标记的感应,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让她心悸的熟悉又陌生的能量残余,终于抵达了这片被浓郁死亡气息笼罩的核心区域——万蛊血池的天坑边缘。

  她伏在一块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滑腻的岩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下望去。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猛地一窒,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下方,是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巨大的天坑中,粘稠的暗红色血池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池边祭坛倾颓,黑石碎裂,到处是战斗屠杀留下的可怕痕迹——并非刀剑劈砍或火焰焚烧的狼藉,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仿佛万物被强行从存在层面“抹去”后留下的诡异空白区域。

  没有尸体,没有残骸,只有死寂。

  而在那片祭坛的中央,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道孤立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站在凄冷的雨幕中。

  一身原本应是月白色的长袍,如今已是破烂不堪,沾染了暗红近黑的污渍,紧紧贴在颀长而略显单薄的身形上。

  最刺目的是他左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落着,在风雨中无助地飘荡。

  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孤峭的山峰,散发出一种与这片死亡之地格格不入,却又诡异融合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寂寥。

  他的头发……

  唐小棠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再是记忆中的墨黑,也不是她预想中可能因耗神过度而生的几缕霜白,而是……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银白。

  如同冻结的瀑布,如同月华凝成的丝线,湿漉漉地贴在他颈后,垂至腰际。

  这银白,没有丝毫衰老的意味,反而透着一股非人的、神圣又邪异的冰冷。

  他是……云逸尘?

  唐小棠几乎不敢确认。

  印象中的云逸尘,纵然背负天命,身世成谜,有时会流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断,但他的眼神是清亮的,带着少年人的锐气与温度,偶尔还会因她的捉弄而流露出无奈的窘迫。

  他会因朋友的安危而焦急,会因不平之事而愤慨。

  可眼前这个背影……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死寂与冰冷。

  仿佛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成了这片死亡绝域的一部分,成了规则的化身,无情,无感。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道银白的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唐小棠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不再是熟悉的黑褐色,而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流淌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色。

  眼眸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故人无恙的欣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只有一片绝对的、倒映着铅灰色天空与血色天坑的漠然,仿佛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需要被分析、被计算的数据。

  他的脸庞,轮廓依旧清俊,甚至因这份极致的冰冷而更显棱角分明,但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

  雨水顺着他银白的发丝滑落,流过他高挺的鼻梁,冰冷的金色眼眸,最终滴落在他破损的衣袍上。

  他就这样,用那双非人的金眸,平静地、陌生地,注视着岩石后窥探的唐小棠。

  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

  唐小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张了张嘴,想如同往常那样,带着几分嗔怪、几分关切地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他空荡的左袖,看着他银白的长发,看着他金色的眼眸,看着他周身那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冰冷气息……

  这真的是那个和她一起在唐门废墟中并肩作战,会因她烤焦的野味而皱眉,会在她遇险时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云逸尘吗?

  不过短短数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寒沙前辈呢?

  他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吗?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

  云逸尘那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三息之后,那线条完美的、缺乏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

  一个名字,被他用一种毫无波澜的、仿佛只是在确认某个物品编码般的语调,平淡地念了出来:

  “唐……小……棠。”

  没有疑问,没有起伏,甚至没有一丝熟稔。

  就像在阅读一个记录在案的名字。

  唐小棠浑身一颤,兜帽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比他更加苍白。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云…云逸尘?是你吗?你……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他空荡荡的左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寒沙前辈呢?”

  云逸尘金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对于她连珠炮似的、充满惊恐与担忧的追问,没有任何回应。

  他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空荡的左袖,仿佛那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摆设。

  他的目光,落在了唐小棠背上背负的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方形的匣子上。

  那匣子材质特殊,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即使隔着油布和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与他怀中几件神器隐隐呼应的波动。

  他的眼眸中,数据流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他移开了停留在唐小棠脸上的目光,重新望向中原的方向,用那依旧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也是第一个指令:

  “东西,带来了吗。”

  不是疑问,是确认。

  唐小棠再次僵住。

  东西?

  他问的是……天机匣?

  在她历经千辛万苦,穿越危机四伏的苗疆,满心担忧与期盼地找到他,看到的却是他如此翻天覆地、近乎非人的改变,感受到的却是这彻骨的冰冷与陌生之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带有实质内容的话,竟然是关于“东西”?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没有对李寒沙下落的只言片语。

  只有……“东西”。

  一股比苗疆冷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唐小棠的全身。

  她看着前方那道银发金眸、漠然伫立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两人之间,仿佛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由冰雪和时光构筑的天堑。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蓑衣下的衣角,指节泛白。

  雨水顺着她的兜帽边缘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带来了天机匣。

  但此刻,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将它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