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京的脆弱-《零点的未尽之路》

  从普林斯顿直飞北京的航班,对于赵小慧 而言,仿佛是一次灵魂被抽离、又在万米高空反复炙烤的漫长刑期。十余个小时的航程里,她几乎无法合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回着老图书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德利涅 陛下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的剖析、以及最后那完全出乎意料、重若千钧的“惩罚”与托付。直到飞机轮子重重撞上首都机场跑道的那一刻,剧烈的颠簸才将她从持续的精神梦魇中短暂惊醒。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布斯手稿复印件和学派正式委任书的公文包,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觉得滚烫难当,又不敢松手。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身躯,踏进位于中关村那栋老式单元楼的家门时,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和熟悉书卷味道的暖流瞬间将她包裹。这是她的避风港,是她唯一可以卸下所有盔甲与伪装的地方。

  她的丈夫,王宇,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妻子那失魂落魄、仿佛刚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模样,脸上温和的笑容立刻凝固,化为了满满的心疼与担忧。王宇年长赵小慧几岁,是华罗庚先生 的得意门生,如今在科学院数学所从事多复变函数论 的研究,尤其关注函数空间的离散逼近问题。他气质儒雅,身材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数学家的沉静与读书人特有的温柔。

  “小慧?回来了?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路上太累了?”王宇连忙放下盘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来。

  就是这一声熟悉的、带着关切与温暖的呼唤,如同最后一道堤坝的闸门被打开。赵小慧一直强撑着的、属于“上帝之鞭”的、坚硬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她甚至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和公文包,只是“哇”的一声,像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家长的小兽,猛地扑进了王宇的怀里,把脸深深埋在他还带着油烟味的肩膀上,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不是她在普林斯顿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流泪,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后怕、委屈、羞愧、压力、以及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释放。哭声响亮而肆意,肩膀剧烈地抽搐着,眼泪迅速浸湿了王宇的衬衫。

  王宇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弄得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用力地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另一只手接过她沉重的公文包和行李箱,慢慢挪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坐下。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回家了……”王宇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天大的事情,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赵小慧在他怀里哭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渐渐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抓着王宇的衣服,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宇……宇哥……”她抬起哭得红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完全不见了在学派殿堂上那份引经据典、挥斥方遒的史学家风范,此刻的她,脆弱得像一只被雨淋透的、需要人呵护的小猫。

  “我……我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她抽抽搭搭地开始诉说,语句破碎,逻辑混乱,但王宇耐心地听着,“我……我在格罗腾迪克陛下、德利涅陛下他们面前……我……我像疯了一样……我……我批评学派……说他们傲慢……封闭……走错了路……我……我还叫什么‘上帝之鞭’……我……我简直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疯子……”

  王宇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他能想象到那场景的凶险与压力。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匹烈马,到了哪儿都敢撒开蹄子刨……那可是艾莎学派的核心圣地啊!你也真敢!”

  他的语气里,有心疼,有后怕,也有一丝无奈的调侃。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赵小慧把脸在他怀里蹭了蹭,鼻涕眼泪都抹在了他的衬衫上,毫无平日里的端庄仪态,撒娇耍赖 道,“德利涅陛下……他……他说得对……我根本不懂学派的‘初心’……我……我用世俗的眼光……亵渎了神域……我以为……我以为他们会把我赶出来……让我在数学界混不下去……”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王宇,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宇哥,你说……这要是在……在国内……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这样……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学术生命就彻底完蛋了?被封杀……被冷处理……是唯一的结局吧?”

  王宇看着妻子这副又后怕又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夹杂着深深的心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也就是艾莎学派……那帮‘神仙’……心胸和眼界,跟咱们凡人不在一个维度上。他们眼里只有数学真理本身,哪会在意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几句‘逆耳忠言’?换了别的体系,你这匹‘烈马’,早就被套上笼头,拴在马厩里反省了!”

  这话虽是调侃,却也点破了残酷的现实。赵小慧想起自己当时的“英勇”,再对比可能发生的其他后果,更是一阵后怕,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了吗?”王宇赶紧安慰,把她重新搂紧,“学派不是没怪罪你,还给了你重要的任务吗?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话,虽然冲,但戳中了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也说明学派,终究是学派啊。”

  听到“任务”,赵小慧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撒娇的劲儿却上来了。她赖在王宇怀里不肯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衬衫的扣子,声音软糯,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始了她的“卖萌攻势”:

  “可是……可是任务好重啊……宇哥……”她拖长了语调,像小女孩讨要糖果一样,“要整理那么多布斯的手稿……还要写那么长的导论……还要……还要你帮我……用多复变离散化的眼光去看……我……我一个人搞不定的……我好累……压力好大……”

  她抬起眼,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长睫毛,眼神湿漉漉的,充满了依赖和恳求:“宇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你最好了……没有你,我肯定完成不了……我……我给你做好吃的报答你……我给你捶背……我给你……”

  看着她这从“史学烈女”秒变“撒娇萌妹”的巨大反差,王宇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宠溺地蹭了蹭:

  “好好好,帮帮帮,我家这匹能干又能惹祸的‘烈马’,我不帮谁帮?”他语气充满了纵容与爱怜,“不过,下次可不能再这么冲动了,听到没有?就算是在‘神域’,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真要惹毛了哪尊大神,你夫君我可没本事去普林斯顿捞人去。”

  “嗯!嗯!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赵小慧立刻点头如捣蒜,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笑容却已经绽放开来,像雨后初晴的太阳。她心满意足地 把脸重新埋进王宇温暖的颈窝里,用力吸了吸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终于找到了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所有的压力、恐惧、疲惫,在这一刻,都被爱人温暖踏实的怀抱 所驱散。

  窗外,北京的夜色渐渐浓重,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家中,卸下了所有光环与盔甲的赵小慧,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她的脆弱、依赖与柔软。在丈夫的怀抱里,她不是那个在数学史领域挥动“上帝之鞭”的犀利学者,只是一个需要安慰、需要依靠、会撒娇、会害怕的、普通的妻子。

  而这幅温馨的画面背后,也清晰地映照出艾莎学派那超越世俗学术规则的、“神域”般的独特气质——它允许甚至鼓励这种基于学术本身的、尖锐的批判性思考,并将之转化为前进的动力。这种环境,对于赵小慧 这样才华横溢却棱角分明的学者而言,是何其的珍贵与幸运。她也深知,唯有不负这份信任与托付,才能真正回报这份知遇之恩,也才能真正弥合自己心中那份因“误读”而产生的愧疚。

  在爱人的安抚下,“上帝之鞭” 悄然收起,“修桥人” 的使命,则在这片温暖的避风港里,获得了重新出发的勇气与力量。

  (第五卷上篇 第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