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行的征途-《零点的未尽之路》

  1970年代中期的京都,秋意深浓,哲学之道两旁的枫树染上了绚烂的红。在这座古都一处静谧的、带有小小庭院的町屋里,时光的流逝仿佛也沾染了某种沉静而富有禅意的节奏。这里是与巴黎高师的激昂、普林斯顿的庄严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学术生活图景,属于志村哲也 和 中森晴子 这对数学界的“骑士与公主”。

  此时的志村哲也,已过而立之年,早已褪去了青涩与彷徨,成为艾莎学派在朗兰兹纲领与岩泽理论前沿公认的领军人物之一。他的气质中,东方学者的沉静内敛与学派骑士的锐利深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然而,他的生活重心,在学术之外,有了一个甜蜜而沉重的偏移——他的妻子,晴子,怀孕了。

  这本该是纯粹的喜悦,但晴子的妊娠反应异常剧烈,伴随着持续的低血压和眩晕,使得她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休息,或是在书房里进行一些极其有限的阅读和思考。这使得哲也的生活,如同在攀登数学险峰的同时,肩上还背负着一件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无比珍贵的瓷器。

  夜晚,町屋的书房(兼作客厅)亮着温暖的灯光。哲也坐在宽大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他正在攻坚的岩泽主猜想的几何化框架手稿。黑板上画着复杂的示意图:一边是数域K的Zp-扩张塔,象征着伽罗瓦群G 的极限结构;另一边是与之对应的、他试图构建的“岩泽空间”x_Iw,一个承载着连续p进伽罗瓦表示族的几何对象。他的目标,是要在x_Iw上建立一套上同调理论,使得理想类群的塔的算术信息,与p进L函数的解析性质,能够通过某个深刻的“迹公式” 在这个几何框架下实现精确的匹配。这是将岩泽理论从强大的计算工具提升为揭示数论深层几何本质的普适理论的关键一步。

  他的工作状态,是高度专注的,但又不时会被细微的动静打断。他会抬起头,望向书房另一侧靠窗的榻榻米区域。晴子正半靠在厚厚的垫子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然清亮。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旁边散落着一些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关于完美数 的演算和猜想。

  完美数,即一个等于其真因子之和的自然数(如6=1 2 3),是数学中一个古老而迷人的难题。与哥德巴赫猜想类似,它表述简单,却暗藏玄机。晴子近年来,在完成埃尔德什-施特劳斯猜想的相关工作后,将兴趣转向了这里。她并非要解决某个具体的猜想,而是试图系统性地研究完美数的分布规律和可能的分类准则,尤其是探讨其与梅森素数 的深刻联系(欧几里得-欧拉定理指出,偶完美数必然与梅森素数一一对应)。这是一种典型的 “晴子式”研究:从具体、优美且历史悠久的难题入手,运用极其精细的组合与初等数论技巧,试图挖掘出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精妙的结构性规律。

  然而,此刻她的研究进展缓慢。孕期的强烈不适严重消耗了她的精力,长时间的集中思考会引发头晕。她时常只能断断续续地看一会儿书,或者尝试一些非常简单的计算,就会感到疲惫。

  哲也放下笔,轻声问道:“晴子,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

  晴子微微摇头,努力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微笑:“我没事,哲也君。你继续你的工作,不用管我。”她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我只是在想想……奇完美数是否存在的问题。”

  奇完美数(即是否存在奇的完美数)是数论中一个着名的未解之谜。晴子最近的一个思路是,尝试通过分析奇完美数必须满足的一系列极其苛刻的同余条件和因子约束,来逼近其可能的不存在性证明。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的分类讨论,正适合她目前这种无法进行高强度思维的状态。

  哲也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他看着妻子消瘦的脸颊和依然执着于数学的眼神,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深深的爱怜,有对她坚韧不拔的敬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知道,晴子内心深处,一直怀抱着一个隐秘而炽热的愿望:在1974年、她36岁(菲尔兹奖年龄限制的边缘)之前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能凭借一项足够分量的工作,获得提名甚至获奖。这并非出于虚荣,而是对于一位将生命奉献给数学的女性而言,一种对自身价值极高认可的渴望。完美数的研究,或许就是她在此刻身体条件下,为这个梦想所做的最后一次、也是异常艰难的冲刺。

  “奇完美数……”哲也坐回她身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试图用数学对话来分散她的不适,也为她注入一些精神上的支持,“欧拉证明了偶完美数的形式。但奇数的情况,所有已知的必要条件都像是一系列极其不可能同时满足的‘宇宙巧合’。”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就像要求一颗行星的轨道、倾角、自转周期必须同时满足一系列特殊的数学常数,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晴子被他这个比喻逗得微微一笑,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是啊……我正在尝试构造一个更强的同余式锁链。如果奇完美数N存在,那么它对一系列小素数的模运算结果,必须符合一个自我循环、且越来越紧的约束系统。我希望证明,这个系统最终会导出一个矛盾。”她轻声解释着自己的思路,虽然身体虚弱,但谈到数学时,眼中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哲也认真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或者从模形式或代数数论的角度给她一些启发。他们的交流,不像学派内部讨论那般宏大抽象,却充满了一种基于深厚理解与默契的、细水长流的智力陪伴。这既是夫妻间的关怀,也是两位顶尖数学家灵魂的相互滋养。

  然而,现实的忧虑依然存在。看着晴子说了一会儿话后又显出的疲惫神态,哲也的心揪紧了。他深知,以她目前的状况,要完成一项足以冲击菲尔兹奖的突破性工作,希望极其渺茫。菲尔兹奖更青睐开创性的新领域或解决历史性难题,晴子擅长的“微雕”式工作,虽然极其深刻优美,但往往在轰动效应上有所欠缺。更何况,她此刻连保持基本的健康都如此艰难。

  “晴子,”哲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要不……先休息一段时间?数学永远不会跑掉。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宝宝。”

  晴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庭院中在夜色中模糊的枫树轮廓。然后,她转过头,看着哲也,眼神异常清澈和坚定:“哲也君,我知道……我知道希望可能很小。我也知道身体很重要。但是,”她握紧了他的手,“让我继续想吧。哪怕只是每天想明白一个小问题,推进一点点……这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如果现在完全停下来,我会觉得……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死掉了。”

  她的话,让哲也心中一震。他明白了,数学对于晴子,早已不是追求奖项的工具,而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是她对抗病痛和虚弱的精神堡垒。她不是在“坚持”研究,她是在通过研究来“维系”那个作为数学家的自己**。

  “我明白了。”哲也深深地点点头,不再劝阻,“那我们就慢慢来。你想讨论的时候,我随时都在。”

  他回到书桌,重新投入到他的岩泽空间和p进上同调中。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两条平行的征途,在京都这个秋夜,静静地延伸着。

  一条征途,是志村哲也面向数学宇宙的宏大架构。他正在尝试用几何的语言重写岩泽理论,其目标是为朗兰兹纲领这一数学的“大一统理论”夯实基础。他的工作,是开创性的、体系化的,代表着学派的主流方向。

  另一条征途,是中森晴子面向数学花园的精微奥秘。她沉浸在完美数这个古老而深邃的谜题中,用组合的显微镜审视着数字的内在和谐。她的工作,是继承性的、极致化的,代表着数学中那种追求纯粹内在美感与极致严谨的古老传统。

  这两条征途,一宏大一精微,一开拓一深耕,看似方向不同,却在此刻这个小小的书房里,因为一对爱人之间的深刻理解与相互扶持,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哲也的宏大视野,偶尔能为晴子的精细思考提供新的视角或旁证;而晴子对具体问题的深刻洞察力,有时也能反过来提醒哲也注意某些可能被抽象框架忽略的、来自数本身的微妙性质。

  更重要的是,在这段艰难的时期,数学成为了他们共同的语言和慰藉。当晴子被妊娠反应折磨时,思考数学能让她暂时忘却身体的不适;当哲也的研究遇到瓶颈时,与晴子讨论一些“小而美”的问题,能让他从宏大框架的压力中暂时解脱,找回数学最原初的乐趣。

  夜深了,哲也扶晴子躺下休息。他为她掖好被角,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她终于入睡的、略显苍白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无比温柔的爱意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他不仅要继续攀登他的数学高峰,更要守护好身边这个同样怀着数学梦想、却在现实中步履维艰的生命。

  他回到书桌前,最后看了一眼黑板上那个连接着数域与几何空间的复杂示意图。然后,他轻轻合上关于岩泽主猜想的手稿,翻开了一本关于孕期保健和营养的书籍。此刻,对于志村哲也而言,理解p进上同调的函子性与学会如何为妻子准备一份营养均衡的夜宵,是两条同等重要、并行不悖的“征途”。

  零点的未尽之路,不仅闪耀着攻克猜想的辉煌,也流淌着这样在平凡生活中相互扶持、彼此照亮的人性温暖。正是这温暖,赋予了那条通往绝对理性的冰冷之路,以最真实、最坚韧的温度。

  (第四卷上篇 第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