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婚书的秘密-《零点的未尽之路》

  1914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哥廷根北街那栋老宅阁楼的记忆,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数学史家路德维希·哈根的心头。他与女仆罗娜那次简短而决绝的会面,非但没有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反而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了更深的、令人坐立不安的涟漪。罗娜那句“烧了,就是烧了”的断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意味,几乎要将艾莎·黎曼学术遗产中最后一丝隐秘的希望彻底掐灭。

  然而,哈根作为史学家的直觉,却捕捉到了那决绝态度下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尤其是在他提到“小姐有没有交给您什么特别的东西”时,老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温柔与守护意味的复杂神色。这微小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驱使他进行了一次大胆的、甚至有些鲁莽的行动。他没有独自再去拜访,而是将他的发现和猜测,透露给了当时恰在哥廷根、且对艾莎遗稿最为关切的两个重量级人物——大卫·希尔伯特 和他的学生理查德·库朗。

  希尔伯特闻讯,立刻展现出了与他学术风格一致的、不容置疑的行动力。艾莎·黎曼的手稿,尤其是那可能包含黎曼猜想证明的核心部分,对他而言,不仅是数学史的遗憾,更是关乎整个数学进程的、活生生的悬念。在一个阴冷的下午,由哈根引路,希尔伯特与库朗这两位哥廷根数学的巨头,出现在了罗娜那间简朴的郊外住所门前。这不再是史学家的单独探访,而是一次代表整个数学界核心意志的、正式的质询。

  罗娜打开门,看到哈根身后的希尔伯特和库朗时,苍老但清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戒备。她认得希尔伯特教授,知道他是小姐领域里的大人物,是哥廷根的“皇帝”。这种阵势,让她本能地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背脊,像一名守卫着最后堡垒的士兵。

  “施密特女士,”希尔伯特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他特有的权威感,但努力保持着礼貌,“这位是库朗博士。我们为哈根先生之前的冒昧打扰表示歉意。但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个对数学界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们恳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关于黎曼小姐手稿的一切。”

  房间狭小,气氛凝重。希尔伯特和库朗的存在,让本就简陋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罗娜没有请他们坐下,她自己依旧站着,双手紧握在围裙前,形成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教授先生,我已经跟这位年轻的先生说得很清楚了。”罗娜的声音低沉,但异常坚定,“小姐吩咐烧掉的东西,一件不差,都烧了。”

  “我们理解您对黎曼小姐的忠诚,这毋庸置疑,也令人敬佩。”库朗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缓和气氛,“但是,施密特女士,您是否想过,黎曼小姐当时病重,她的吩咐可能……可能并非其全部意愿?或许,有一些她本人也极为珍视,但出于某种原因不希望与数学手稿一同销毁的……私人物品,比如日记、信件,或者……一些她随手写下的、带有个人感情的文字?这些对我们理解她的思想,同样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库朗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触碰到了罗娜内心最深处的那把锁。老妇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卧室方向,那个旧木箱所在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希尔伯特锐利的眼睛。

  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壁炉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希尔伯特向前微微倾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切的真诚:“施密特女士,伯恩哈德·黎曼教授和艾莎·黎曼小姐的工作,是人类思想的瑰宝。艾莎小姐带走的,可能是一个能改变我们认识世界方式的巨大秘密。任何一点线索,哪怕只是片言只语,都可能照亮我们几十年的黑暗摸索。我以哥廷根大学数学系的名义,以对科学真理的敬畏之心向您保证,我们绝非出于窥探隐私,而是为了……为了完成黎曼小姐未竟的事业,为了不让她的智慧彻底湮灭。”

  这番话,沉重而庄严,击中了罗娜心中对“小姐的聪明才智”那份朴素的骄傲。忠诚的壁垒,在学术使命的宏大叙事面前,出现了一道裂缝。她深陷的眼窝中,开始闪烁起挣扎的泪光。她看看希尔伯特迫切的脸庞,又看看哈根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还有一件东西。”

  刹那间,希尔伯特和库朗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哈根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

  罗娜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进卧室,片刻后,她捧着一个用淡蓝色丝带仔细系好的、略显厚重的卷宗走了出来。她像捧着圣物一样,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小姐的数学稿子,那本最厚的黑皮本,还有老爷木匣子里的纸,都……都按吩咐烧了。”她重复着,仿佛在 reaffirm 自己的忠诚,“但是……这一卷……小姐有时叫它……她的‘婚书’。” 她说出这个词时,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

  “《致黎曼猜想的婚书》?” 哈根下意识地低语,这个名字与他论文中的某些传闻片段吻合了。

  “是给……黎曼猜想的?” 希尔伯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他向前一步,手几乎要伸出去,“施密特女士!请务必让我们看一看!这可能是关键!”

  然而,就在希望之火熊熊燃起的瞬间,罗娜猛地将卷宗更紧地抱在胸前,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极度抗拒和保护的神色,刚才的脆弱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决心所取代。

  “不!”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决,“不行!不能给你们!”

  “为什么?”库朗急切地问,“我们可以抄录,可以保证……”

  “因为这不是算数的公式!”罗娜打断他,泪水终于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但她的眼神却像岩石一样坚定,“这是小姐的心!是她对自己命运的嫁妆!是她……是她跟那个看不见的‘猜想’说的私房话!我偷偷留下它,不是给你们这些教授做学问的!是给我自己……留个念想!让我觉得小姐的一部分还在……我不能……我不能把小姐的心挖出来,摆在你们的桌子上,让你们用放大镜去看,去挑剔!”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刚刚燃起的希望。希尔伯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放下。他明白了。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理性说服的保管员,而是一个守护着逝者最私密灵魂的守墓人。这本“婚书”,在罗娜眼中,不是数学文献,而是艾莎·黎曼与她的数学理想之间那份超越生死的、神圣婚约的证物,是情感的圣物,不容任何学术的、分析的目光亵渎。

  “施密特女士,”希尔伯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无奈甚至是一丝敬意,“我们尊重您的感情。我们理解……这对于您的意义。”

  哈根站在一旁,仿佛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从绝望到狂喜,再到更深的、彻底的绝望,只在几分钟之内。他看着罗娜紧紧抱着那卷“婚书”,像母兽守护幼崽,他知道,任何进一步的劝说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残忍。学术界的渴望,在一个人最根本的情感守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希尔伯特和库朗带着巨大的失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离开了罗娜的家。哈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回头望去,只见罗娜依然站在门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瘦小,却仿佛筑起了一堵无形的、永不可逾越的高墙。

  哈根独自走在寒冷的夜色中,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空虚和一种史学家的悲怆。他刚刚与可能是解开艾莎·黎曼思想最大谜团的钥匙擦肩而过,却又眼睁睁看着它被永远锁进了一个情感的保险箱。为了对抗这种噬骨的遗憾,他不得不开始在心里拼命地构建一种防御性的叙事,一种自我安慰的解释,以维持心智的平衡:

  “也许……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对自己说,声音在寒风中颤抖,“罗娜是对的。那本黑色的笔记本,那真正的证明,已经和黎曼教授的手稿一起化为了灰烬。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这份《致黎曼猜想的婚书》……它听名字就知道,它不是严格的数学证明。它很可能……很可能只是一部哲学的随笔,是诗意的独白,是艾莎·黎曼个人精神的寄托。是的,一定是这样。它可能充满了隐喻和激情,但对于数学本身,对于证明黎曼猜想,它很可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逻辑的数学价值。”

  他反复咀嚼着“没有数学价值”这几个字,试图用理性的判断来麻醉情感的巨大失落。“希尔伯特教授他们即使看到了,大概也会失望的。它无法提供定理,无法提供推导。它只是……一种心情的记录。对,只是心情的记录。艾莎·黎曼的手稿,从数学意义上讲,确实已经被全部焚毁了。这才是历史的真相。我所追寻的,本就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幽灵。”

  这番自我安慰,如同在流血的伤口上撒上粗糙的沙土,疼痛且无奈,但至少止住了精神的崩溃。哈根知道,在他的数学史着作中,他将不得不写下这样的结论:艾莎·黎曼的核心数学遗稿已毁于火,而那卷幸存的《婚书》,因其私人性质且可能缺乏数学内容,无法作为学术评价的依据。零点的未尽之路,因此永远失去了一处可能的关键路标,而这份失去,也成为了这条路历史的一部分,一个充满人性纠葛与无尽遗憾的、沉重的注脚。历史的真相,有时不仅在于发现了什么,更在于那些被迫永远接受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