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家宴暗涌,世子藏锋-《明祚再续:汉王的续命棋局》

  宣德元年的除夕之夜,北京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庄重而克制的节庆氛围中。白日太庙袷祭的肃穆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乾清宫的家宴便已悄然布置妥当。因尚在洪熙皇帝大丧期内(27个月),宴席摒弃了往昔的奢华喧闹,殿内陈设素雅,灯烛明亮却不多张彩绸,乐工远远奏着舒缓平和的雅乐,音量恰到好处,既不显冷清,亦不扰清净。

  皇帝朱瞻基已换下繁重的衮冕,着一身绛纱袍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神色比白日祭祀时舒缓了许多,但眉宇间那份属于帝王的沉凝威仪依旧不减。他的左侧,坐着正宫胡皇后。胡皇后身着符合礼制的大衫霞帔,容颜端庄秀美,举止合度,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与这宫廷氛围格格不入的拘谨与疏离,仿佛一株精心修剪却失了鲜活气的牡丹。她与皇帝之间,维持着相敬如宾的礼节,却鲜少有眼神的自然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而皇帝的右侧,座位虽略低半分,坐着的却是宠冠后宫的孙贵妃。孙若微今日着一身杏子黄缕金凤穿牡丹纹常服,云鬓微松,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灯下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她并未刻意张扬,但眼角眉梢流转的光彩,与皇帝偶尔交汇时那瞬间绽放的、会心而灵动的笑意,以及朱瞻基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经意流露的柔和,都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帝王心尖上的人。她时而低声与身旁的宫女吩咐些什么,安排着宴席细节,动作自然流畅,俨然已是这内廷实际的女主人姿态。这种无需言表的亲昵与默契,与胡皇后那边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也为日后那场震惊朝野的废后之争,埋下了最直观的注脚。

  下首两侧,依次坐着留守京师的襄王朱瞻墡、越王朱瞻墉等几位亲王公主,以及几位近支宗室长辈。而在这些天潢贵胄之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又格外低调沉静——那便是奉旨留京“学习”的汉王世子,朱瞻坦。

  朱瞻坦身着世子常服,颜色低调,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姿态恭谨,背脊挺直却不显僵硬。他面容酷似其父汉王朱高煦,眉眼间自有几分英气,但那份可能属于其父的桀骜与锋芒,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化作一种近乎过分的沉稳与安静。自入京以来,他谨记父王“闭门读书、谨言慎行、不交外臣、恭顺圣意”的严嘱,深居简出,除了定期按制入宫向张太后、皇帝请安外,几乎不与任何勋贵官宦子弟交往,行事低调得近乎隐形。

  此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微垂,专注于面前的餐具,仿佛周遭帝后妃嫔、皇室亲亲的微妙气氛都与他无关。只有当皇帝或太后问话时,他才会立刻起身,恭敬作答,言辞得体,态度谦卑。

  朱瞻基端坐主位,脸上带着一抹应景的、却未完全浸入眼底的笑意。祫祭顺利,北伐大捷的余威仍在,朝局在他的铁腕与谋略下,正逐步走向他期望的轨道。值此辞旧迎新之际,他本应心情松快些,然而,那颗隐藏在盛世荣光下的、关于乐安的“钉子”,连同北伐时那支神秘“灰雁部”留下的谜团,始终是他心头一抹难以驱散的阴影,在这合家团圆的夜晚,愈发显得刺眼。

  “坦弟,”朱瞻基端起酒杯,声音温和地打破了宴席初开的寂静,“今日除夕,本是家人团聚之时。你父王在乐安静养,你独自在京修学,辛苦了。莫要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中。” 他特意选了“家人团聚”这个由头,既显关怀,也更便于接下来的试探。

  朱瞻坦闻声,立刻起身,离席,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谢皇上关怀。臣弟得沐天恩,在京中一切安好。每逢佳节,虽思亲心切,但能入宫与陛下、太后、皇后娘娘共度佳节,已是莫大荣宠,不敢言辛苦。”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臣子的感恩,也含蓄地点明了自己“为质”的身份,以柔克刚。

  “坐下说话,今日家宴,不必多礼。”朱瞻基虚抬了抬手,笑容依旧,顺势将话题引向关键,“说起来,朕也有许久未见二叔了。今岁除夕,二叔在乐安,朕心实为挂念。听闻他前些年身体抱恙,需静养,不知近来可好些了?这年关时节,最是难熬。”

  问题来了。借着除夕关怀的由头,直指核心。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一旁侍奉的宦官宫娥都放轻了动作,窗外隐约的爆竹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朱瞻坦依言坐下,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感激和忧色,回道:“劳皇上挂心。父王……确是旧疾缠身,幸得陛下天恩浩荡,赏赐珍贵药材,遣太医诊视。父言经休养,沉疴稍遏,然元气亏损非一日可复,仍需长期静摄,尤畏风寒,不便远行。父王深以不能亲赴京师,为陛下分忧、叩谢天恩为憾,唯愿于藩邸日日为陛下、太后祈福,祝我大明国泰民安。”

  他答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个远藩亲王因病静养、感恩戴德、安分守己的形象。既汇报了“病情”,又表达了“忠悃”,更强调了“不便远行”,且将所有信息都归于“月前”的家书,避免了频繁通信可能引起的猜忌。

  朱瞻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二叔为国征战,积劳成疾,朕心实为惦念。既如此,乐安冬日苦寒,于二叔病体恐更为不利。王府用度、炭火可还充足?若有短缺,坦弟万不可见外,定要告知于朕,朕即刻命有司拨付,莫要让二叔受了委屈。”

  这是一个更具体的陷阱,试探汉王府的实际状况和朱瞻坦是否与乐安有超出常规的联系。

  朱瞻坦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羞赧”:“陛下隆恩,臣侄与父王感激涕零!然王府用度,朝廷历年赏赐及藩王禄米皆按时足额发放,并无短缺。乐安虽不及京师繁华,然父王静养之所,一应所需,俱已备齐,炭火充足,不敢劳陛下挂心。父王亦常教诲臣侄,陛下初登大宝,日理万机,开销甚大,万不可因家事再增圣虑。” 他再次将一切推回到“月前家书”和朝廷定例之内,斩断了任何可能深入探查的线索。

  朱瞻基凝视他片刻,见其应对从容,神色坦然,毫无破绽,方才缓缓颔首,笑容显得真切了几分:“如此朕便放心了。坦弟在京,只管安心读书,若有任何需用,或闻乐安有甚消息,皆可随时入宫禀报。你我至亲,不必拘礼。”

  朱瞻基突然话锋微转,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刀,“你每月与二叔通信,二叔在信中,可曾提及乐安年景,或是……对朝廷近日大事,譬如北伐大捷,有何感触?” 这试探,更深了一层。不仅问健康,更问联系频率和内容,甚至隐隐指向汉王对朝政、尤其是军国大事的态度。

  瞻坦心中凛然,面上却是一片赤诚坦荡:“回皇上,父王回信,多是以家书为主,训诫臣侄需恪守本分,用心进学,莫负圣恩。至于朝廷大事,”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父王常言,陛下圣明烛照,乾坤独断,尤以北伐之功,震慑朔漠,彰显国威。他身为藩王,得享太平,唯愿安心静养,不闻外事,方能不负陛下体恤之恩。故信中从不妄议朝政,只嘱臣侄谨记身为朱家子孙、朝廷臣子的本分,除夕守岁,当时感念陛下仁德,祈福国泰民安。”

  这一番回答,滴水不漏。不仅再次撇清汉王干政的可能,更将朱高煦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借“除夕祈福”之机,表达了对皇帝和国家的忠诚,应景又得体。

  这时,一直安静用膳的张太后缓缓开口了,声音慈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皇帝,今日除夕,阖家团圆,莫要只顾着问话。坦哥儿是个好孩子,在京这些年,规矩守礼,每月朔望,必来仁寿宫向哀家请安,风雨无阻,比有些宗室子弟都来得勤勉。哀家看他,性子沉静,知书达理,颇有他父王年轻时的沉稳劲儿。” 太后的这番话,看似家常夸奖,实则在年关这个特殊时刻,再次为朱瞻坦作保,肯定了他在京的“良好表现”,无形中消解了朱瞻基一部分疑虑。有太后在除夕家宴上金口玉言,皇帝若再深入追问,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刻薄猜忌了。

  朱瞻基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顺着太后的话道:“母后说的是,是朕疏忽了。坦弟确是懂事。有二叔这般严父教诲,有母后亲自看顾,朕是放心的。” 他举杯向太后示意,“今日除夕,朕敬母后,愿母后福寿安康。” 又对朱瞻坦道,“坦弟,共饮此杯,愿来年风调雨顺,家国永安,二叔身体康泰。”

  朱瞻坦恭敬起身,双手举杯,与皇帝、太后共饮,礼仪周全无瑕。只有紧贴衣袍的内衫,已被细微的冷汗浸湿。

  朱瞻基似乎将注意力转向了身边人。他目光温和地先看向身旁的胡皇后,依照礼数关切道:“皇后近日协助母后打理六宫,年节下诸事繁杂,辛苦了。” 胡皇后端庄颔首,得体地回应:“此乃臣妾本分,陛下言重了。”

  然而,他的目光随即更自然地转向另一侧的孙皇妃,那份关切中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真切柔情。他亲手替孙若微布了一箸她素日喜爱的清淡小菜,而非象征性更强的年糕,温声道:“若微,你素来体弱,近日抄录祈福经文颇费心神,更需仔细身子,多用些。”

  孙皇妃孙若微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羞怯与感激,低声道:“谢陛下关怀,臣妾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她与皇帝之间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与情意,在这种细微的差别对待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远比越权的褒奖更显真实和亲密。

  胡皇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上维持着合乎身份的雍容笑容,执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皇帝对孙氏的偏爱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在情感上的挫败。张太后安坐上位,将儿子这点小心思尽收眼底,面上虽不显露,心中或许了然,但只要不逾矩,她也不会在年节家宴上点破。

  孙皇妃此时嫣然一笑,亲自执壶,为朱瞻基斟了一杯温酒,声音柔美:“陛下今日主持大祭,辛劳一日,饮杯酒解解乏吧。家宴之上,也松快松快。” 她言语亲切自然,带着几分娇嗔,瞬间打破了刚才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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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瞻基接过酒杯,看向孙若微的眼神果然柔和了许多,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还是你知道体贴人。” 他举杯向众人示意,“今日除夕,家宴之上,不必过于拘礼,都随意些。”

  家宴的气氛似乎重新活络起来。宫人们鱼贯而入,奉上更多寓意吉祥的年菜。

  他饮了一口酒,目光再次扫过朱瞻坦,却不再带有审视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寻常叔侄闲话般,随口问道:“坦弟平日除了在文华殿听讲,闲暇时都做些什么?可曾与京中一些年纪相仿的子弟走动?年轻人,也该有些交际才是。”

  这看似放松的询问,实则又是一重试探,探查朱瞻坦在京城的社交网络,是否暗中结交朝臣勋贵。

  朱瞻坦心中警铃再响,面上却露出几分符合他年龄的“腼腆”与“书卷气”,恭敬回道:“回陛下,臣侄资质驽钝,唯恐有负圣恩,不敢荒废学业。平日除听讲外,多在住所温习经史,偶有闲暇,亦只与襄王殿下等几位兄长偶有请教,或至翰林院借阅些孤本典籍,从不敢与宫外勋贵官宦子弟肆意交往,以免招惹非议,有损天家清誉。”

  他再次明确划定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彻底撇清了与任何实权人物的关联。

  一旁的襄王朱瞻墡也适时笑道:“皇兄,坦弟确是勤勉,前几日还向我请教《资治通鉴》中关于藩镇之祸的篇章,见解颇有些独到之处呢。” 他这话既证实了朱瞻坦的“好学”,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藩镇之祸”这个敏感却符合皇帝心意的方向,无形中为朱瞻坦加了分。

  朱瞻基闻言,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终于散去,哈哈一笑:“好!好学是好事!二叔有子如此,朕心甚慰!来,坦弟,朕敬你一杯,望你日后成为我大明栋梁之材!”

  “臣弟不敢!谢陛下!” 朱瞻坦连忙举杯,一饮而尽,心中那块巨石才算真正落地。他知道,今夜这场鸿门宴,自己总算凭借着极致的低调、谨慎和父王早已铺陈好的“病废”背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真正轻松起来。朱瞻基不再试探,与孙皇妃言笑晏晏,与弟妹们话些家常。胡皇后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却仿佛一个精致的背景。

  宴席散后,朱瞻坦恭敬地辞别皇上、太后、皇后,随着内侍退出乾清宫。走出宫门,被冬夜的冷风一吹,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寒意。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宫阙,他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只有更深的敬畏与警惕。京城,就是龙潭虎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乾清宫东暖阁内,朱瞻基挥退了左右,只留下孙皇妃相伴。

  “陛下觉得,汉王世子如何?”孙若微一边为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问道。

  朱瞻基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松弛,淡淡道:“年纪轻轻,倒是沉得住气。应对得体,滴水不漏……有些过分滴水不漏了。”

  孙若微美眸流转:“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朱瞻基睁开眼,眼中锐光一闪而逝,“越是完美,越让人觉得不真实。乐安那边,恐怕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不过,眼下他人在京城,便是最好的人质。只要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那位二叔,就算真有什么心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握住孙若微的手,语气转为柔和:“这些烦心事暂且不提了。今夜守岁,有你陪着朕就好。”

  孙若微依偎在他身旁,柔顺地点点头,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她深知,身边的男人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天下的君主。围绕皇权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而今晚对汉王世子的试探,不过是这巨大漩涡中,一朵微小的浪花罢了。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宣告着宣德元年的最后时刻即将过去。新旧交替之际,紫禁城的夜晚,看似平静,却注定无眠。而乐安汉王府的深井之中,那双窥视着一切的眼睛,也从未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