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赎罪之枷与少年脊梁-《独嚼人间》

  “死家村……”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浓重的死亡和不祥气息。

  “史婆婆!您老别乱说!”

  史大脸色骤变,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下意识地挡在我和那白发老妪之间。

  “乱说?!”

  史婆婆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锐利的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

  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带着洞悉世事的悲凉:

  “这位少侠……老婆子我虽然老眼昏花,鼻子却还没坏!

  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很重的血腥味!

  新鲜得很!”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得史大浑身一抖,脸色瞬间煞白。

  史婆婆的目光死死锁定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与绝望:

  “少侠,老婆子求求你,

  能不能……能不能放过史大这孩子?

  他……他真的也是被逼无奈啊!

  他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我们这群快入土的老东西和没爹没娘的小崽子!

  你可知……你可知要不是史大一个人在外面……

  拿命在撑着,我们史家村这最后几十口子人,

  早就……早就饿死在这‘死家村’里了!”

  她的话语充满了悲愤和无奈,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

  “史大能骗得过别人,他骗不了我!”

  史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身上的血腥味……

  史大是不是得罪了你们?他是不是抢了你们的东西?!”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

  却依然倔强地挺直着脊背,像一株在狂风中挣扎的枯树。

  空气瞬间凝固。

  史大张着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却为了守护村中唯一

  “支柱”而爆发出惊人勇气的老妪,心中五味杂陈。

  那浓重的血腥味……是杨婆婆、孙静、王哲、赵康的。

  史婆婆的直觉,准得可怕。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杀意和烦躁,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敬意:

  “老人家,您误会了。”

  我微微躬身,

  “史大没有得罪我们,更没有抢我们的东西。

  恰恰相反,是他……救了我们兄妹。”

  我指了指背上因为紧张而抓紧我衣服的婠绾:

  “我们兄妹在山里迷了路,又累又饿,是史大哥好心,

  带我们来村里歇脚,还给了我们衣服和食物。”

  我刻意用了“史大哥”这个称呼。

  “对对对!婆婆!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是我带贵人回来的!真的是贵人!”

  史大如梦初醒,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声音急切得有些变调。

  史婆婆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凌厉和绝望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她浑浊的眼睛在我和史大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

  最终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似乎松了下来。

  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了整个村子的重量。

  “小兄弟……”

  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嘶哑无力,带着浓重的歉意,

  “是……是老婆子我老糊涂了,

  错怪你了……对不起……”

  她微微佝偻下身子,那瞬间爆发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空了。

  “没事,史婆婆,您也是关心史大哥。”

  我语气温和。

  “哎……”

  史婆婆又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

  “史婆婆!家里……

  家里不是还有事吗?您就赶紧回去歇着吧!天都黑了!”

  史大连忙插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甚至上前一步,半扶半推地将老人往旁边引。

  “史小子……”

  史婆婆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史大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

  最终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婆婆这是……关心你啊……”

  她不再坚持,拄着拐杖,一步一颤,蹒跚地融入暮色笼罩的村落深处,

  那佝偻的背影显得无比孤寂。

  “仙人,您别听史婆婆乱说,

  她年纪大了……您先跟我来,先安顿下来。”

  史大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引着我快步走向村子中央一座相对还算完整的土坯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但屋内收拾得还算干净。

  一张土炕,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农具,便是全部家当。

  光线昏暗,只有窗棂透进一点残余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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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

  您先把这位小妹妹放下来歇歇。”

  史大搓着手,有些局促。

  我将婠绾小心地解下,放在炕沿上。

  小家伙似乎被刚才的气氛吓到了,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

  “您二位稍等,我去拿衣服和吃的!”

  史大说着,匆匆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抱着一摞洗得发白、打满补丁但还算干净的粗布衣服回来,

  衣服上面还放着几个黑乎乎、干硬粗糙的窝窝头。

  “仙师……委屈您了。

  这……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衣服了。

  还有这窝窝头……您二位先垫垫肚子,

  我……我再去想想办法……”

  史大将东西放在桌上,眼神躲闪,充满了窘迫和不安,

  “您和妹妹先换衣服,我……我在外面等着。”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看着桌上那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再看看婠绾因为饥饿而显得苍白的小脸,

  我心中那点因为史婆婆质问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

  这村子,这食物,无不昭示着极度的贫困和绝望。

  史大去打劫,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至少,他抢来的东西,养活了这一村的老弱。

  我和婠绾默默换上那身粗糙的布衣,虽然不合身,

  但总算换下了那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破烂衣衫。

  婠绾拿起一个窝窝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显然是被那粗粝的口感硌到了,

  但她还是努力地咀嚼着,小口小口地吞咽。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吵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史大!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不解,

  “羊镇上的张员外那么看重你,让你去他庄子上做护院,

  管吃管住,月钱二两银子!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你……你脑子被驴踢了?非要守着这么一群老弱妇孺,

  在这‘死家村’里烂一辈子吗?!”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史大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低沉而疲惫,却异常坚定:

  “高开,你走吧。

  这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的答案不会变。

  我不会去的。”

  “不会变?!史大!

  你睁开眼睛看看!”

  那个叫高开的年轻人声音拔高了些,充满了痛心疾首,

  “你看看你自己!你才十八岁!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头发枯得像草,脸上褶子比我爹还深!

  背也驼了!看上去跟五十岁的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为了这群跟你非亲非故、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把自己熬干熬死,

  值吗?!”

  “值不值,我自己清楚!”

  史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愤,

  “高开!你懂什么?!

  什么非亲非故?!她们就是我的家人!整个史家村,

  都是我的家人!我要是走了,她们怎么办?!

  等着饿死吗?!”

  “家人?!赎罪!

  你就是在赎罪!”

  高开的声音也激动起来,

  “那场仗都过去快两年了!金国和离国打得天昏地暗,

  拉壮丁拉得十室九空!你们村的男人上了战场死光了,

  那是命!是朝廷的错!不是你史大的错!

  你当时才十六岁,能活着回来捡条命已经是老天开眼!你还要为了这个‘死家村’赎罪赎到什么时候?!

  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吗?!”

  “滚开!”

  史大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当年要不是叔叔伯伯、村里的哥哥们把我护在最后面,

  用他们的命把我从死人堆里推出来……

  我史大早就跟其他人一样,骨头都烂在那边境的黑风峡了!

  是他们给了我这条命!是史家村给了我这条命!

  现在,只要我史大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得替他们守着这个村!

  守着他们的老娘!守着他们的婆娘!

  守着他们的娃!饿死?

  只要我史大活着,她们就饿不死!你走!

  别再来了!”

  屋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史大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屋内,我和婠绾静静听着。婠绾似懂非懂,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而我,捏着手中干硬的窝窝头,看着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天色,

  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战争的残酷,责任的枷锁,少年的脊梁……

  这小小的“死家村”,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这方世界最底层最沉重的苦难与微光。

  史大那声“赎罪”的怒吼,和他那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背影,

  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