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鼠患-《笨蛋美人俏王妃》

  江都城外,临时搭建的医署被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与绝望气息笼罩。油灯因添了劣质灯油,不时爆出几点不安的火星,将壁上晃动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焦灼。

  沈梦雨端坐于一张简陋的木案后,褪去了宫廷华服,只着一身素净的青衣,发髻简单挽起,脸上紧覆着细棉面巾,唯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那眼眸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眼前几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太医。

  院使张太医须发灰白,声音因连日的嘶吼与疲惫而沙哑不堪,他率先躬身回禀,每一个字都似带着千斤重量:“王妃娘娘明鉴,此次疫情之凶险诡异,实属老臣平生仅见。病者皆突发高热,如遭烈火焚身,继而咳喘剧烈,声若拉锯,痰中带血,终至呼吸艰难,窒息而亡…其状之惨,言语难以形容。”

  他稍顿片刻,眉头锁死,继续道:“然,最令臣等困惑之处在于,其脉象初起浮数急迫,似热邪袭表,然不过一两日,便急转直下,变得沉紧涩滞,仿佛那邪毒并非由表入里循序渐进,而是…而是绕过肌表卫气,直捣脏腑黄泉,坏其根本。臣等穷尽典籍,尝试诸多古方,清热解毒、宣肺化痰、甚至扶正祛邪之法皆已用尽,却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啊!”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太医补充道,脸上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还有一古怪处,发病范围虽以村落为单位,但村中却并非家家户户尽数染病。同饮一井之水,同食一地之粮,有的阖家死绝,鸡犬不留,有的却仅有一二人病倒,甚至还有全户至今安然无恙者。这…这实在不合常理,若真是水源或粮食有问题,断不应如此。”

  “并非全然按户传播…”沈梦雨轻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案上划过,试图理清这团乱麻,“环境…诸位大人可曾仔细查勘过病家环境?或有些…不起眼的共通之处,被忽略了?”

  太医们交换着无奈的眼神。张太医沉吟良久,才不太确定地开口:“环境…皆与寻常农户无异,污秽些、整洁些,各家有所不同。若说异常…今夏暑湿酷烈异常,鼠患似乎远比往年猖獗,几乎家家户户都抱怨粮仓衣物被啃啮得厉害,夜间顶棚墙根窸窣作响,不堪其扰。但这…鼠辈扰人不过寻常之事,与如此酷烈的疫病,似乎…难以关联?”

  “鼠患?”沈梦雨眸光骤然一凝,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火星。这个过于寻常、以至于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翌日,天光晦暗。沈梦雨在一队精锐玄武卫的严密护卫下,踏入了那片已被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村落。即便面巾覆脸,那股混合着腐败、药渣和绝望的气息依旧无孔不入。

  她坚持深入,亲眼目睹了茅棚中奄奄一息、咳血不止的病人,那空洞的眼神直直望着漏风的屋顶;荒野间,新坟叠着旧坟,黄土之下埋葬着来不及告别的生命。她的心如同被浸入冰水,沉重得难以呼吸。

  她走访了几户尚有气息的人家,仔细询问日常饮食、水源、接触,得到的答案纷乱而无头绪,似乎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心情沉重地走在死寂的村道上,两旁屋舍倾颓,了无生机。忽然,一只体型异常硕大的灰鼠竟毫无惧色地从一间灶房坍塌的废墟中猛地窜出!它的动作并非往常那般迅捷,反而显得有些蹒跚迟钝,毛皮污秽杂乱,窜过路面时,甚至留下了一道隐约的污迹,旋即又消失在另一处断墙的阴影里。

  沈梦雨的脚步猛地顿住!

  紧接着,她的目光被不远处墙角一堆不起眼的秽物吸引——那竟是几只早已僵毙、开始腐烂发臭的鼠尸!苍蝇嗡嗡地围绕着它们,形成一小片移动的黑云。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张太医那不确定的话语瞬间在耳边放大、回荡——“鼠患猖獗”、“并非户户皆然”!

  是了!若是水源或粮食这等死物有问题,何以解释同饮同食却命运迥异?但若是这些繁殖迅猛、四处流窜的活物——它们登堂入室,啃啮粮食、沾染秽物、死于角落,它们身上所携带的、人所不知的邪毒,岂非正是最不可控、分布最不均的传播源?!谁家鼠患严重,谁家清理不及,谁接触鼠粪鼠尸更多,谁便更可能染病!

  “随本宫来!”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快步走向最近一处刚刚有人死去的农户家中。

  不顾扑鼻的恶臭与可能存在的危险,她命侍卫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火把被点燃,照亮昏暗的屋棚。

  “娘娘!床榻下发现大量鼠粪!” “墙角有鼠洞,痕迹新鲜!” “房后柴堆下发现多只死鼠!”

  回报声接连传来,每一声都像锤子,重重敲击在她心头,一步步印证着她那惊人却愈发清晰的猜想。她又强令查看了几户尚未发病或病情较轻的人家,果然,其屋内虽也简陋,但鼠迹相对稀少许多!

  一个清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传播链条在她脑海中豁然成形!

  “本宫…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洞悉真相后的冰冷决断,“源头或许并非固定的死物,而是这些肮脏的活物!是它们携带的疫毒,通过其爪牙、皮毛、排泄之物,甚至其腐败的尸身,污染了人的居所、食粮、水源,悄然将病疫传播开来!”

  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随行的官员和侍卫,语速快而清晰地下达一连串命令:“即刻传令!动员所有能调动的人力、兵士,在全城及所有疫区,开展彻底灭鼠行动!所见鼠尸,一律集中焚烧深埋,绝不可随意丢弃!严密处理被鼠粪污染之处!晓谕百姓,严密保管粮食,清除家中杂物,堵塞所有鼠洞,见鼠即杀!所有参与灭鼠及处理污秽之人,必须佩戴面巾手套,以药汤反复净手,严禁徒手触碰!”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阴暗角落令人作呕的鼠尸,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那双阴险而残忍的眼睛。利用这最卑贱、最肮脏、最不易引人警觉的生灵作为武器,真是将恶毒与算计做到了极致!

  但这至关重要的发现,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终于投下了一束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为这场绝望的抗疫之战,指明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突破口。

  灭鼠令如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开了江都城绝望的阴霾。尽管民众起初对这与“王妃封锁城池”一样令人费解的命令将信将疑,但在王府强力的推行和玄武卫的严厉督促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清剿运动还是迅速展开了。

  兵士、衙役、乃至被组织起来的壮丁,手持火把、铁锹、捕鼠夹,深入每一条街巷,每一处窝棚,每一座宅院。堆积如山的杂物被清理出来焚烧,阴暗的角落被强制翻开,无数的鼠洞被沸水与泥土死死堵住。一时间,江都城内烟火四起,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垃圾和死鼠的焦臭气味,其间夹杂着兵士的呵斥、百姓的惊呼,以及老鼠垂死的尖利嘶叫。

  效果,竟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命令下达后不过五六日,太医院便呈上了令人振奋的发现:新增病患的数量,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回落!尤其是那些严格执行了清理鼠患、堵塞洞隙的片区,疫情蔓延的速度显着减缓。虽然每日仍有死亡,但那令人窒息的、直线攀升的恐怖曲线,终于被撼动了!

  一直紧绷着神经、日夜督战的沈梦雨,在接到这份奏报时,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依旧萧条却多了几分忙碌生气的街巷,久久无言。紫烟安静地陪在一旁,能听到主子极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这场战役远未结束。

  苏怀瑾在相府深处,很快也得知了疫情受控的消息。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阴沉的怒色。他没想到沈梦雨竟如此快就找到了关窍,而且还行之有效!

  “灭鼠?”他冷笑一声,将手中把玩的玉器重重撂在桌上,“倒是小瞧了她的见识!不过…以为这样就能挽回大局吗?”他沉吟片刻,眼中毒光再起,“徐管家,让我们的人…动一动。该让百姓们知道,他们清理鼠患所受的苦楚,他们被焚烧的家当,都是拜谁所赐!”

  很快,新的流言如同毒蛇出洞,悄然混入尚未平息的恐慌之中: “听说了吗?根本不是老鼠的事!是王妃为了掩盖她封城的错,胡乱找的借口!” “是啊,烧了我们那么多东西,逼得我们不得安生,结果病也没见好多少!” “我看她就是折腾人!什么鼠疫,根本没听说过!” “就是她惹来的天罚!如今又来糟践我们!”

  刚刚因为疫情稍缓而对沈梦雨生出一丝疑虑的民众,再次被煽动起来。 怨气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指向了那个下令让他们在瘟疫中还要疲于奔命“捉老鼠”的王妃。甚至有几处发生了小规模的抗命事件,拒绝兵士入户清理。

  沈梦雨无心在意这些流言,因为更让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江都王宫深处,世子的寝殿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

  两个多月大的琪宝躺在锦绣襁褓中,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果子,触手滚烫。他曾洪亮的啼哭,如今只剩沙哑的、小猫般的呜咽。

  沈梦雨跌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儿子一只滚烫的小手,那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掌心。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日不眠不休的操劳和对儿子病情的极度忧虑,让她姣好的面容失去了往日光彩,眼底布满血丝,唇色苍白干裂。但她挺直的背脊和那双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将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眼眸,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坚韧。

  萧景琰矗立在床尾,如同一尊沉默的磐石。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紧绷,目光胶着在爱子痛苦的小脸上,每一次孩子艰难的喘息都让他胸膛剧烈起伏一下,仿佛那痛苦也施加在他身上。他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须发皆白、一身粗布麻衣的薛神医屏息凝神,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琪宝那细得惊人的手腕上。殿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良久,老神医缓缓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

  “王爷,王妃,世子…年岁实在太幼,元气未充,脏腑娇嫩如同初萌之芽。此次疫毒凶戾,深伏于里,壅塞肺窍。若用寻常成人虎狼之药,强行攻伐,恐邪毒未去,元气先溃,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另寻他法,以极其温和之力,徐徐化之,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太医令在一旁冷汗涔涔地补充:“臣等商议的几个方子,或药性过于平和,恐难撼动疫毒;或稍具力道,又怕世子娇体承受不住…实在是…两难之境。”

  沈梦雨听着,心不断下沉,但目光却愈发锐利。她轻轻将儿子的手放回锦被中,站起身,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把太医们所有提议的方子,还有古籍中所有记载的、药性温和的清热化痰方,全部给本宫找来。薛神医,请您老与本宫一同参详。”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沈梦雨几乎未曾合眼。她守着药炉,亲自看火候,亲自尝药温,再将每一碗根据不同思路调整后的汤药,极其小心地、一勺一勺喂给昏昏沉沉的琪宝。

  她仔细观察着儿子每一次服药后的最细微反应:瞳孔的变化、呼吸的频率、咳嗽的声响、甚至肌肤的温度。大多数汤药效果甚微,偶尔有一两剂似乎能让那急促的喘息稍稍平缓片刻,但很快又故态复萌。

  在一次喂服了以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等常见润肺化痰之物为主的汤药后,她发现琪宝的咳嗽声似乎不再那么干涩撕扯,竟能微弱地咳出一点粘稠的痰液,虽然依旧高热,但那致命的窒息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这稍好的迹象仅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药力…还是不够。”沈梦雨对着再次变得痛苦的琪宝,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绝望和不肯放弃的执拗,“就像…就像钥匙对了,但力气太小,打不开那扇沉重的门…需要一味…既能增强化痰平喘之效,药性又必须极致平和,不能有丝毫毒性,还能…还能作为引子,带领其他药力穿透进去…”

  她枯坐在灯下,眼前摆满了医书药典,目光涣散地扫过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薛神医几日前一句无意间的感慨划过她的脑海:“…若论清热化痰之力,而又性味相对平和者,莫过于‘雪胆’。只可惜其性终究偏寒,寻常医家不敢轻用于小儿,怕伤脾胃…但其无毒性,若用量精准,配伍得宜,或能出奇制胜,尤善引药力入深痼之热…”

  雪胆!

  沈梦雨猛地站起身,因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桌案稳住身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药库!快!去取雪胆来!不,本宫亲自去!”

  她不顾礼仪,提着裙摆,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夜色中的宫廊,直扑药库。在守库官惊愕的目光中,她在浩瀚的药柜前逐一寻找,最终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味冷僻的药材——“雪胆”。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撮,那药材色泽微黄,带着一股清苦凛冽的气息。

  她立刻返回,与同样被惊动的薛神医紧急商议。在先前那副略显平和的润肺方剂基础上,加入了极其微量、经过反复斟酌的“雪胆”作为药引和增效之臣。

  “此剂量,于婴儿应无大碍,或可一试!”薛神医捻着胡须,眼中也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

  新的汤药在沈梦雨亲自看守下煎成。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那棕黑色的、带着奇异清苦气味的药汁,一勺勺喂入儿子口中。每一勺都喂得极其缓慢,充满祈祷般的虔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忽然,一直守在旁边的乳母惊喜地低呼:“娘娘!您看!世子的呼吸…好像顺畅多了!”

  沈梦雨猛地俯身,果然看到琪宝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艰难,那可怕的哮鸣音也减弱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最危险的关头,似乎正在缓缓度过!

  连续两日谨慎用药和严密观察,琪宝的高热终于开始稳步下降,咳嗽虽未止,但已能安睡片刻。所有人心头那块巨石,终于稍稍松动。

  沈梦雨几乎虚脱,她靠在床柱边,望着儿子终于恢复些许血色的小脸,这才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疲惫袭来。

  这时,那位一直协助记录药方、眉头紧锁的年轻太医,忽然拿着这几日调整药方的记录,难以置信地反复比对,最终忍不住激动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娘娘!神医!您们看!这最终的方子…这几味药的配伍,尤其是这微量雪胆的加入,其君臣佐使之理,仿佛…仿佛正好克制了此次疫毒那股‘深伏于里、壅塞肺窍’的顽固特性!这…这莫非就是…”

  薛神医闻言,猛地夺过药方,目光如电般迅速扫过,又拿起之前治疗成人失败的重剂药方对比,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是了!是了!成人用药,只道药猛力宏方能破邪,却不知此疫邪狡猾,遇强则藏更深!而此方反其道而行之,以清润柔克刚,以微寒为引,透达热毒巢穴,正合其症!王妃娘娘,您这是…您这是于绝境之中,为天下苍生摸到了生门啊!”

  沈梦雨怔在原地,看着那张浸透着母爱、恐惧、汗水与无数次失败尝试的药方,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立刻强打精神,下令以此方为基础,根据成人体质迅速调整剂量,先在宫中部分症状严重的内侍宫女身上试用。

  结果令人振奋无比!服用新方的病患,高热、咳喘等症状均在短时间内得到显着缓解,且无人出现不适反应!

  救治爱子的绝境,竟真的成了照亮整个江都生路的曙光!一张原本只为拯救一个婴儿而诞生的、极致温和的方子,阴差阳错地,竟成为了可能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的解药!

  沈梦雨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药方,眼中泪水终于决堤,与难以言喻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殿宇:

  “传令!将此方列为首选防疫方!动用一切力量,征集所需药材!所有惠民药局,日夜不停,全力熬制,免费发放全城!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