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瑞谦的瓶颈-《餐厅里的故事》

  与“珉俊的餐桌”那日渐沉淀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镜厅”与首尔大学合作的联合实验室内,是一片冰冷的、充满高频运转声的忙碌景象。李瑞谦穿着合身的白大褂,站在由数块巨大屏幕组成的控制台前,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实时生理数据、脑电波图谱和复杂的算法模型。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和韩夏琳离开餐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里,他拥有最顶尖的科研设备,拥有崔秉煜团队毫无保留的数据支持,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对“情感共鸣”现象的系统性研究中。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环境——将那种玄妙的、依赖于个人天赋和直觉的力量,用科学的语言彻底解析、量化、乃至最终复现。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李博士,第三组实验数据出来了。”一名研究员将一份报告递到他面前,“志愿者A在食用编号G-7(模拟‘星空意面’情感谱系)的营养膏后,边缘系统活跃度提升12%,多巴胺分泌有轻微增加,但主观报告显示,‘感受到的宁静与连接感’远低于预期值,甚至有人报告‘口感怪异,难以产生共鸣’。”

  李瑞谦接过报告,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烦躁地将它扔在控制台上。

  “又是这样!生理指标有变化,但核心的‘情感体验’完全无法捕捉!”他用力揉了揉眉心,“我们已经尝试了超过一百种风味组合和香气分子,试图匹配珉俊那些菜品的‘情感指纹’,为什么就是不行?!”

  韩夏琳坐在不远处的办公区,她的面前堆满了文献和数据分析报告。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理性地分析道:“瑞谦,我们可能过于聚焦在化学成分和神经反应的相关性上了。或许‘共鸣’的关键,并不在于特定的味道分子组合,而在于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更高层级的信息结构,或者如同珉俊和智慧所强调的,‘心意’这个无法量化的变量。”

  “心意?夏琳,我们是科学家!”李瑞谦有些激动地转过身,“‘心意’无法被测量,无法被标准化!如果它真的是必要条件,那我们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要告诉世界,治愈心灵的关键是一种叫‘心意’的玄学吗?”

  崔秉煜不知何时来到了实验室,他静静地听着两人的争论,此时才缓步走近。

  “瑞谦,数据本身不会说谎,但它们可能只揭示了真相的一个侧面。”崔秉煜的声音依旧冷静,“我们监测到的所有生理变化,都像是……共鸣发生后的‘余烬’,是结果,而非原因本身。真正的‘共鸣之火’是如何被点燃的,我们的仪器似乎……视而不见。”

  李瑞谦不甘心地指着屏幕上一段复杂的脑波图谱:“你看这里!当志愿者回忆快乐记忆时,和品尝我们模拟的‘喜悦’风味膏时,γ波的活动模式有相似之处!我们明明已经摸到边缘了!”

  “是相似,而非相同。”崔秉煜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这种相似性能否引发真正的情感体验,是存疑的。就像你可以用电子合成器模仿小提琴的声音,波形可能接近,但真正的音乐家和听众,都能轻易分辨出其中缺乏的‘灵魂’。”

  “灵魂……”李瑞谦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无力。在他过去的世界里,味道就是化学信号,情感就是神经电活动和生化物质的产物。如今,他却要面对一个无法被简化为数据和模型的“灵魂”。

  这时,实验室的警报系统突然发出了低沉的嗡鸣。一名研究员急切地报告:“崔博士,李博士!志愿者K,在进行‘深度记忆回溯-味觉关联’实验时出现异常!生理指标剧烈波动,情绪有失控迹象!”

  众人脸色一变,立刻冲向旁边的观察室。单向玻璃后,一位年轻的女性志愿者正痛苦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捂住头部,身体剧烈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呜咽声。她面前的屏幕上,正快速闪回一些看似混乱的图像片段——这是试图用特定味道强行激活并“重新编辑”创伤性记忆的高风险实验。

  “立刻停止刺激!注入镇静剂!”崔秉煜果断下令。

  “不行!她的生理抗拒反应太强,镇静剂输送受阻!”操作员紧张地回答。

  李瑞谦透过玻璃,看着那个痛苦的身影,他能“尝”到空气中弥漫开的那种崩溃的、绝望的“味道”,像打翻了的药瓶,混合着尖锐的恐惧和苦涩的悲伤。他的绝对味觉在此刻成了酷刑。

  数据屏幕上,志愿者的心率、皮质醇水平等指标疯狂报警,但所有的干预手段似乎都隔靴搔痒,无法触及那情感风暴的核心。

  “她的记忆……在反噬……”韩夏琳脸色发白,“我们低估了创伤性记忆的情感能量……”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李瑞谦看着志愿者那痛苦扭曲的脸,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智慧母亲离去时,那碗纯粹到极致的、冒着热气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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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珉俊的……白粥……”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没有复杂的味道,没有精准的情感靶点,只有最本源的温暖和安宁。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猛地转身,冲出控制室,直奔实验室的简易配餐区。他无视了那些精心调配的、标注着各种情感标签的营养膏和风味剂,而是找到了一些最基础的材料——一小罐米,一瓶纯净水。

  “李博士,你要做什么?!”跟进来的研究员惊讶地看着他。

  李瑞谦没有回答,他的手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他找到一个干净的小锅,快速淘米,加水,放在电磁炉上,将火调到最小。他的动作远不如智慧那般沉稳娴熟,但他投入了全部的精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停止这一切,让她安静下来。

  他没有去想任何数据,任何模型,任何味道搭配。他只是在熬一锅粥,一锅什么调料都没有的、最简单的白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观察室里志愿者的痛苦挣扎还在继续,警报声依旧刺耳。崔秉煜和韩夏琳都疑惑而焦急地看着李瑞谦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当锅中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米粒渐渐开花,散发出纯净的谷物香气时,李瑞谦盛了一小碗,也顾不上烫,快步端回了观察室。

  “让她闻这个!”李瑞谦将碗递到负责安抚的研究员面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研究员虽然困惑,但在崔秉煜的默许下,照做了。他将那碗散发着温和热气和朴素米香的白粥,凑近志愿者的鼻端。

  奇迹般地,志愿者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了一些。她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深长,仿佛被那温和的香气引导着。她无意识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味道,紧捂着头部的双手也缓缓松开。虽然泪水依旧在流,但那不再是崩溃的宣泄,更像是一种被安抚后的、悲伤的释放。

  数据屏幕上,那些疯狂报警的指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落,逐渐趋向稳定。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瑞谦看着那碗粥,又看了看逐渐平静下来的志愿者,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用了最顶尖的科技,最复杂的模型,试图去复制、去操控,却引发了更严重的危机。而最终平息这场危机的,竟然是一碗没有任何科技含量的、他凭借模糊记忆和本能煮出来的白粥。

  这碗粥里,没有精准的“情感谱系”,没有复杂的神经刺激信号。它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对“安抚”和“宁静”的渴望,是他希望对方停止痛苦的那份最纯粹的心意。

  崔秉煜走到李瑞谦身边,看着那碗粥,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说道:“看来……科学的尽头,确实存在着数据无法触及的领域。或者说,我们现有的科学,还太过年轻。”

  韩夏琳也走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李瑞谦:“瑞谦,你刚刚……不是科学家,你更像一个……厨师。”

  李瑞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某种东西,正在眼前缓缓崩塌。他追求的绝对理性、可量化的味觉真理,在人性最本真的温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瓶颈,不仅仅在于技术,更在于认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离开“珉俊的餐桌”,或许并非是为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是……迷失在了熟据的森林里。他一直在试图用仪器去捕捉“共鸣”的影子,却忘了,真正的火种,或许一直就在他离开的地方,在那张专注于食物与人心本身的、简单的餐桌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只相信数据和味觉分析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他追求的答案,真的能在这些冰冷的仪器和复杂的数据中找到吗?还是说,答案一直就在那碗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白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