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若断刃,你也成孤-《凰权之上:女帝武则天的贴身暗卫》

  朱漆描金的黑檀木盒,沉甸甸地压在惊蛰的掌心,像一颗浓缩了整个深宫的夜。

  她没有立刻打开,指尖只是摩挲着盒上那道鸾台秘阁的封条。

  这封条她认得,是最高等级的密存,非女帝亲令,不得启封。

  陛下连续三日不曾召见,却在此刻送来这样一件东西,其意不言自明。

  她撕开封条,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陈年纸张与尘埃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并非什么赏赐或斥责的谕旨,而是一卷发黄变脆的密录残卷。

  《掖庭丙舍·贞观二十三年·火灾案》。

  惊蛰的心跳漏了一拍。

  二十年前的旧案。

  她一页页翻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卷宗记录潦草,多处被水渍浸染,字迹模糊不清。

  直到翻至末页,几行清晰的蝇头小楷,如钢针般刺入她的眼底。

  “……火势蔓延,丙舍女囚多葬身火海,或死于踩踏。幸存者不足十人。其中一女囚,姓氏不详,挟一女婴,趁乱逃至北苑废井,绝望之下投井自尽。内侍张延禄带人搜寻,查探井下后,回禀‘已灭口’。半个时辰后,陛下亲临,于井口伫立良久,最终下令:‘封井。活封。’”

  惊蛰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卷宗附带的一张勘验草图上。

  那是一幅描绘女婴尸身特征的简笔画,画工粗劣,却精准地勾勒出了一处细节——女婴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枚已经褪色的红绳。

  而那红绳的绳结,一种繁复而独特的“同心结”打法,竟与她从穿越至今,一直贴身携带的那枚骨雕上的绳结,一模一样!

  轰然一声,脑海深处仿佛有座尘封已久的地宫豁然洞开。

  那些被她归为魂穿后遗症的、破碎不堪的梦境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倒灌——

  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窒息的井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口鼻。

  濒死之际,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将她小小的身躯奋力向上推出。

  她最后看到的,是井口那一方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越来越小的夜空。

  她不是偶然被选中。

  她在刑场上那句孤注一掷的狂言,那不肯低头的疯劲,或许只是引子。

  真正让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帝停下屠刀的,是她认出了这枚绳结,认出了这张在井底深埋了二十年的、本该死去的脸。

  惊蛰缓缓合上木盒,胸腔内的惊涛骇浪被她强行压入一种极寒的平静。

  她终于明白了。

  武曌救下她,打磨她,驯化她,不仅仅是要一把好用的刀。

  她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一件从她亲手封存的坟墓里,自己爬回来的旧物。

  惊蛰带着那只黑檀木盒,再次走进了影窟地牢。

  这一次,她没有隔着铁栏,而是让阿骨打开了沉重的铁锁。

  她一步步走进去,走到蜷缩在角落的沈知微面前。

  地牢的潮气混杂着血腥味,让她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心。

  在沈知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惊蛰解开了外袍的系带,任由那件象征着鸾台总执身份的黑色大氅滑落在地。

  她挽起左臂的衣袖,将一条狰狞的、早已与皮肉融为一体的陈年烧伤,暴露在昏暗的烛火下。

  “你说你想活成我?那你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知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不是在任务里被敌人烙下的,是我八岁那年,在乞儿堆里抢到一块没烧透的炭,自己烫的。”

  沈知微的瞳孔猛地一缩。

  “因为那天我被人打断了腿,整整三天没抢到一点吃的,我以为我会死。”惊蛰直视着他,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伪装的癫狂,“我怕我死了,连个记得我的人都没有。所以我烫了自己一下,我想记住这种疼,疼,就代表我还活着。”

  她向前一步,几乎贴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模仿我的身形,模仿我的步态,模仿我的伤痛。可你不知道,真正的痛,从来不是皮肉伤,而是从你记事起,就从来没有人爱过你。那种痛,是刻在骨头里的,你模仿不来。”

  沈知微怔住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抚摸自己颈侧那块模仿惊蛰伤疤的假皮,手抬到一半,却僵在了空中。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那双酷似惊蛰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偏执和疯狂,流露出一丝茫然的脆弱。

  惊蛰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一枚崭新锃亮的铜牌,扔在他面前。

  铜牌在沾着血污的稻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一了百了。也可以把你所有的供词呈给陛下,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她的声音冷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引诱,“但我想知道——如果你做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被看见’,那么我现在看着你,够不够?”

  她指着那枚铜牌,正面用隶书刻着两个字:“子一”。

  “你要不要试试,做第一个……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块牌子背面的人?”

  沈知微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触到铜牌的瞬间,却又闪电般缩了回去。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困兽,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

  “名字……”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记得了……我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话音未落,一颗滚烫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砸落下来,在积年的尘埃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地牢门口,一直像石雕般沉默的刑架匠阿骨,默默地走上前,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轻轻放在了牢房外的石台上。

  瓶身在烛火下映出温润的光,透过半透明的瓶壁,可以看见里面已经盛着十几颗凝固成琥珀色的、晶莹的泪珠。

  那是沈知微的。

  惊蛰走出了地牢,身后,是那压抑了太久的、终于决堤的哭声。

  回到房中,她将岑寂记录的《默录》与张延禄撰写的《言行录》副本并排摊在案头。

  一本记录着“影子”的崩溃,一本记录着“真身”的挣扎。

  她凝视着这两本册子,仿佛在看一场荒诞至极的双簧。

  良久,她提起笔,没有在任何一本上做批注,而是在两者中间的空隙处,写下了一行字:

  “当监视者也开始追问真相,权力的链条就已经生锈。”

  她唤来阿萤,将那枚刻着“子一”的铜牌交给她:“把这个送进影窟,附一句话——明天是最后一审,你说真话,我给你一条生路。”

  当夜,惊蛰将自己数月来研究“梦骨香”的所有笔记、药方、心得,全部投入了火盆。

  熊熊的火焰吞噬着纸页,也吞噬着那条用药物控制人心的捷径。

  在最后一页笔记的灰烬飘散前,她只在空白处留下了一句批注:

  “毒药能控身,但唯有信任,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折断自己的爪牙。”

  五更天,晨钟未响,天光未亮。

  惊蛰一身总执黑袍,立于紫宸殿外的白玉阶下,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供词盒。

  里面是沈知微用一整夜的眼泪和颤抖,换来的“真相”。

  厚重的殿门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隔着重重珠帘,一道身影悄然立于明黄的灯火之后,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深不见底。

  “你准备好了?”武曌的声音传来,平静,却带着无上的威压。

  惊蛰双膝跪地,将供词盒高高举过头顶。

  “臣,准备好了。”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臣带来的,不是一个叫沈知微的叛徒。而是一个终于找回眼泪,愿意为自己而哭的人。”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向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声音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若陛下仍要他死,也请让臣知道——将来我若断刃,您是否会记得,我也曾为您哭过一次?”

  殿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殿角的铜铃,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大殿,恰好落在女帝的眼角。

  那里,似有水光,一闪而逝。

  惊蛰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掌心里,那枚贴身存放的骨雕,正散发着温润的暖意。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审视、被驯养的刀。

  她是选择留下,并试图照亮这片黑暗的光。

  夜色彻底褪去,天已大白。

  惊蛰回到鸾台察事司自己的寝舍,没有休息,而是沉默地走向那面巨大的穿衣铜镜。

  地牢的黑暗已经退去,真正的舞台,那金碧辉煌、也更加凶险万分的角斗场,才刚刚为她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