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言谈语语真-《梁朝九皇子》

  和心殿内,梁帝坐在御案后,指尖捻着一份奏折,目光却落在殿下那个玄色的人影上。

  “病了?”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玄景躬身而立,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回陛下,九殿下今晨突发恶疾。”

  “民间医师诊断为疫病,浑身起红疹,瘙痒难耐,只开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便让殿下静养。”

  玄景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御案后的皇帝,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民间医师见识浅薄,恐有误诊。”

  “殿下千金之躯,此事非同小可,最好还是请太医前去详查。”

  梁帝“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龙椅上,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玄景垂首,静立不动。

  许久,那敲击的动作停了。

  “去太医院,传温清和。”

  梁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他随你走一趟。”

  说罢,他重新拿起那份奏折,仿佛此事已经处理完毕。

  “是。”

  玄景行礼,转身便要退出殿外。

  就在他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梁帝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告诉温清和,务必拿出办法。”

  玄景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只看到梁帝依旧低头看着奏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玄景却听出了那平静语气下的分量。

  “老九身子骨本就弱,别让他……受太多苦。”

  玄景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意外。

  但那份意外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察觉。

  他再次躬身,声音沉稳。

  “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径直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九皇子府,卧房。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股奇特的、滚烫的水汽,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压抑。

  白知月将最后一个装满了滚水的皮质水袋塞进被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被角掖好。

  她直起身,看着床上那个被厚重棉被和好几个水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秀眉紧蹙,脸上满是担忧。

  “这个法子,当真能行?”

  “那些太医,一个个都是人精,尤其那个温清和,我听说他……”

  “光凭这个,自然不够。”

  苏承锦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带着一丝笑意。

  话音刚落,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顾清清提着一个布袋子,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白知月看向她手中的袋子,眼中浮现出疑惑。

  “这是什么?”

  顾清清快步走到床边,将袋子递给了苏承锦。

  “庵罗果。”

  庵罗果?

  白知月更迷茫了。

  这种南边来的水果,酸甜可口,她也曾尝过,只是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苏承锦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袋子。

  他打开袋口,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香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看着袋子里那几个黄澄澄的果实,笑了。

  这还真是个意外之喜。

  他回顾原主那庞大而驳杂的记忆时,才偶然发现,这位九皇子,竟然对芒果,有着极其严重的过敏反应。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苏承锦不再犹豫,从袋中取出一个,剥开果皮,大口地吃了起来。

  白知月和顾清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口接一口,转眼间便吃下了一个。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第三个庵罗果下肚,苏承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皮肤深处,一种令人烦躁的瘙痒感,正如同潮水般,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阿嚏!”

  他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苏承锦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看向床边站着的两个神情各异的女人。

  他笑了笑,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鼻音。

  “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我这里,没事了。”

  他说的轻松,但顾清清和白知月却同时变了脸色。

  只见苏承锦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已经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红肿。

  顾清清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想去探他的额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你确定没事?”

  “你这样子……很不对劲!”

  苏承锦笑着摆了摆手。

  “过敏而已,死不了人。”

  过敏?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这又是什么说法?她们从未听说过。

  “别担心。”

  苏承锦靠回床头,将被子拉高了一些,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顾清清还想说什么,却被白知月轻轻拉了一下。

  白知月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们都清楚苏承锦的性子,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顾清清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再坚持。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脸色已经开始泛红的男人,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白知月,声音压得很低。

  “你看着他点。”

  “别让他弄得太过,伤了身子。”

  白知月点了点头。

  “放心,这里有我。”

  顾清清这才提着那个装果皮的袋子,快步离开。

  她刚走出院门,便看到诸葛凡手持羽扇,正站在老槐树下,神情凝重。

  “玄景和温太医已经出了宫门。”

  诸葛凡的声音很轻。

  “正朝这边过来。”

  顾清清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对诸葛凡说道。

  “我不好在玄景面前露面,先离开吧。”

  诸葛凡“嗯”了一声。

  两人不再多言,一同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卧房内。

  白知月重新关好房门,走回床边。

  她看着苏承锦。

  此刻的他,脸上、脖子上,已经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疹,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也因为过敏反应而微微泛红,水汽朦胧。

  他正强忍着浑身的瘙痒,蜷缩在滚烫的被子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是一副重病垂危的样子。

  白知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俯下身,用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水,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心疼。

  “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

  苏承锦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勉强睁开眼,扯出一个笑容。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让她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府门外。

  玄景与一名身穿太医官服、气质温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并肩而立。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常年与药草为伴的平和之气,正是当今太医院的首席,温清和。

  “玄司主。”

  温清和看了一眼九皇子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温和地开口。

  “不知九殿下,究竟是何病症?”

  玄景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据说是疫病,浑身红疹,瘙痒难耐。”

  温清和闻言,眉头微蹙。

  “竟有此事?”

  作为大梁医术最高明的人,他对各种疑难杂症都有涉猎,这种症状听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玄景的目光,落在那块“九皇子府”的牌匾上,眼神幽深。

  “所以,才要劳烦温太医。”

  “毕竟,这病……来得太巧了些。”

  温清和瞬间便听出了玄景话里的深意。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职责所在。”

  玄景上前,亲自叩响了府门。

  门房打开门,一看到门外站着的玄景,那张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心中哀嚎,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能强撑着,将两位迎了进去。

  一路无话。

  当玄景与温清和踏入那方小院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便如实质般扑面而来。

  二人刚走到屋前,那扇紧闭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白知月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双往日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此刻也失了神采,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忧虑。

  她看到了玄景,也看到了他身边那位气质温润儒雅的太医。

  白知月只是淡淡地瞥了玄景一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将手中的水盆递给旁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侍女,将巾帕仔细拧干。

  “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离开。

  整个过程,她都当玄景是空气。

  玄景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他主动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白东家,这位是太医院的温太医,圣上心忧九殿下,特意派温太医前来为殿下诊治。”

  白知月回屋的动作一顿。

  她转过身,看向温清和,那张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表情。

  她对着温清和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沙哑。

  “那就有劳温太医了。”

  温清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客气。”

  玄景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白知月的脸上,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玩味。

  “白东家看上去,当真是为九殿下忧心忡忡。”

  “莫非,是对殿下动了真情?”

  这句话,轻飘飘的。

  白知月终于正眼看向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冷地反问。

  “难道在玄司主眼中,我们这等风尘之地出来的女子,便不配有真情?”

  她的声音很冷。

  没等玄景说话,白知月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司主怎么想,奴家管不着。”

  “你大可以继续把我,当成一个生怕失去靠山、惶惶不可终日的风尘女子来看待。”

  “毕竟,司主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又哪里能体会到我们这些蝼蚁挣扎求存的心情。”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

  哪还有半分那日在夜画楼的玲珑与妩媚。

  玄景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

  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甚至还对着白知月拱了拱手。

  “倒是在下失言了,白东家恕罪。”

  白知月没再理他。

  她拿着温热的巾帕,转身推门走进了那间光线昏暗的卧房。

  玄景与温清和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屋内的景象,让温清和这位见惯了各种病患的太医,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苏承锦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眉头紧锁,身体在厚重的被子里不安地扭动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疹子,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无意识的抓挠而渗出了血丝。

  白知月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巾帕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那双总是带着媚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心疼。

  温清和没有立刻上前。

  他只是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观察着。

  他的目光扫过苏承锦的脸,扫过那些红疹,最后,落在了那床鼓鼓囊囊的被子上。

  “敢问姑娘,殿下发病至今,可曾用过什么法子?”

  白知月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哭腔。

  “民间的大夫说是中了风邪,让我们想办法,发一身汗,把邪气逼出来。”

  温清和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走到床边,对着白知月温和地说道:“姑娘,能否让在下为殿下诊脉?”

  白知月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温清和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他看着床上那个似乎已经神志不清的人,略一沉吟,伸手探入滚烫的被子里,将苏承锦的一只手腕拉了出来。

  入手一片滚烫,皮肤上那些红肿的疹子,摸上去有一种奇特的、坚硬的质感。

  温清和的指尖,轻轻搭在了苏承锦的脉搏上。

  玄景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温清和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苏承锦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温清和的眉头,从一开始的微蹙,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手指在脉搏上反复移动,时而轻按,时而重压,神情愈发凝重。

  脉象急促,杂乱无章。

  这确实是热邪入体的征兆。

  可是,这脉象之中,却又带着一丝奇怪的浮躁之气,不似寻常风寒,更不像是疫病那般沉珂。

  温清和松开手。

  他又俯下身,轻轻掀开苏承锦的眼皮。

  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瞳孔对光线的反应,却并无异常。

  他轻轻掰开嘴,看了看舌苔。

  同样是内热炽盛之相。

  温清和沉默了。

  他行医二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

  玄景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

  “温太医,如何?”

  温清和站起身,对着玄景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恕在下眼拙。”

  “殿下的症状,与‘瘾疹’颇为相似,都是发病急,皮肤起红疹,瘙痒难耐。”

  “但殿下又伴有高热不退,神志不清,脉象浮躁,这又不似寻常瘾疹。”

  白知月听到这话,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冲上前,一把抓住温清和的衣袖,声音颤抖。

  “温太医,那……那殿下他到底是怎么了?可……可有法子救治?”

  温清和连忙扶住她,安抚道:“姑娘莫急。”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依在下看,殿下此症,多半是因前几日秋猎,心神受惊,又在林中沾染了山岚瘴气,风邪入体,郁结于内,化为热毒,发于皮表。”

  “病势凶猛,但……应当不至危及性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秋猎遇刺,受了惊吓,又在山林里待了许久,染上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完全说得通。

  玄景看着温清和那张写满专业与严谨的脸,心中的疑虑,消散了些许。

  但他还是不放心。

  “可有法子,让殿下尽快清醒过来?”

  温清和点了点头。

  “在下先开一副清热解毒、祛风止痒的方子,让殿下服下。”

  “另外……”

  他看了一眼那床滚烫的被子,摇了摇头。

  “捂汗的法子,不可再用了。殿下体内本就热毒炽盛,如此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

  “需用温水反复擦拭身子,辅以汤药,内外同治,三五日之内,应可见好转。”

  白知月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是,是,奴家记下了,多谢温太医,多谢温太医。”

  温清和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提笔迅速写下了一张药方。

  他将方子递给白知月。

  “按此方抓药,一日三次,饭后服用。”

  白知月接过方子,双手都在颤抖。

  她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冲出卧房,对着门外的下人喊道:“快!快去城里最好的药铺抓药!快去!”

  卧房内,只剩下玄景、温清和,以及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苏承锦。

  玄景缓步走到床边。

  他低头看着苏承锦那张因为高热和红疹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沉默不语。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探一探苏承锦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承锦皮肤的那一刻。

  “咳……咳咳咳……”

  苏承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猛地弓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玄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到,苏承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似乎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

  “水……水……”

  温清和连忙上前,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扶起苏承锦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下。

  几口水下肚,苏承锦的呼吸似乎平复了一些。

  他的目光,终于迟缓地聚焦,落在了玄景的脸上。

  他似乎愣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

  “玄……司主……”

  他的声音,比之前与玄景见面时,还要虚弱百倍。

  “你……怎么来了……”

  玄景收回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笑容。

  “圣上担忧殿下,特命我与温太医前来探望。”

  “殿下感觉如何?”

  苏承锦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什么大事……劳……劳烦父皇挂心了……”

  他说完这句,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又昏睡了过去。

  温清和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对着玄景点了点头。

  “殿下只是力竭睡去,并无大碍。”

  玄景“嗯”了一声。

  他看着床上那个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疑虑,也缓缓消散。

  温清和的诊断,不会有假。

  苏承锦此刻的模样,更不似作伪。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要在此打扰殿下歇息了。”

  玄景对着温清和说道。

  温清和点了点头。

  两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白知月拿着一张银票,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直接走到温清和面前,将那张银票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浓浓的感激。

  “温太医,今日多谢您了,这点心意,还望您务必收下。”

  温清和连忙将银票推了回去,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行医,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再者说,我也是有官身的人,为殿下诊治,理所应当。”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带微笑的玄景,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况且,玄司主还在这里站着,你当着他的面给我塞银子,岂不是让我难做?”

  白知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她收回银票,对着温清和敛衽一礼。

  “是奴家唐突了。”

  “奴家听说,温太医每月都会有两日在民间开设善堂,救济百姓。”

  “到时候,奴家派人送些上好的药材过去,权当是为殿下积福,这点心意,还望温太医莫要再拒绝。”

  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

  温清和笑着点了点头。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苏承锦,又嘱咐道:“殿下的病情若有反复,随时派人去太医院知会我。”

  “是,奴家记下了。”

  玄景与温清和一同走出了卧房。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彻底消失。

  白知月站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她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靠在了门框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回头,看向床上那个依旧昏睡不醒的男人。

  他睡得很沉,眉头依旧紧锁,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疹,似乎比刚才更加密集了。

  白知月一步一步地走回床边。

  她俯下身,看着他那张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的脸。

  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又怕惊扰了他。

  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在玄景面前的冷静、从容、坚强,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他滚烫的手背上。

  “混蛋……”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你不是说了没事的吗……”

  “你不是说,只是装个样子吗……”

  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无声地啜泣起来。

  就在这时。

  一只滚烫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头顶。

  白知月身体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却又写满了疲惫的眼睛。

  苏承锦醒了。

  他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扯出一个笑容。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长街之上,秋风萧瑟。

  玄景与温清和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方才在九皇子府那股凝滞压抑的气氛,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被带到了这片街景之中。

  温清和的眉头,自打出了府门,便一直没有松开。

  他脑中反复回想着九皇子那古怪的脉象与病症,试图从浩如烟海的医书中,找寻与之对应的记载。

  玄景的脚步很稳,目不斜视。

  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像是在欣赏这深秋的街景,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温清和也随之停下,侧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温太医。”

  玄景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便散了。

  “殿下的病症,当真不似作伪?”

  温清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玄景,那双总是平和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几分锐利。

  “玄司主。”

  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玄景闻言,脸上立刻重新挂起那副和煦的笑容。

  他对着温清和微微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太医千万别误会。”

  “我并非信不过太医的本事。”

  “只不过,我缉查司办事,向来小心谨慎,凡事都喜欢多问一句。”

  “还请太医见谅。”

  这番话,说得客气。

  但那份客气之下,潜藏的怀疑,却扎得人极不舒服。

  温清和的面色没有半分缓和。

  他行医二十年,见过王公贵族,也见过贩夫走卒。

  他可以对任何人谦和,唯独在“医”这件事上,不容许任何人质疑。

  “玄司主。”

  温清和的脚步没有再动,他转过身,平静地与玄景对视。

  阳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那双眸子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我温清和,行医二十年。”

  “自问从未在病症的诊断上,做过半分假,欺过一个人。”

  “今日殿下的病症,来势汹汹,确实是我生平罕见。”

  “但其脉象、症状,皆是内热炽盛、风邪入体之兆,绝非伪装可以达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玄司主,我知道你缉查司权势滔天,也知道你只听陛下调令,行事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情理。”

  温清和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讽的弧度。

  “但你莫要忘了。”

  “躺在里面的,是大梁的皇子,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你认为,堂堂一位皇子,会为了躲避你的调查,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置自己于如此险境?”

  “我温清和,不认为九殿下能做出这种事来。”

  “我更不认为,这天底下,有谁的伪装,能骗得过我的眼睛,我的手。”

  这番话,说得极其强硬。

  几乎是指着玄景的鼻子,告诉他,你的怀疑,很可笑。

  玄景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风骨如铁的太医,没有说话。

  温清和却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医者的自信,与文人的傲骨。

  “退一万步说。”

  “就算殿下当真是装的,是我温清和医术不精,才疏学浅,查不出来。”

  他看着玄景,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又如何?”

  “你待如何?”

  “你拿我如何?”

  三句反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玄景面前。

  温清和看着玄景那张终于不再平静的脸,心中畅快。

  他对着玄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我今日太医院还有事,就不陪玄司主在这街上吹风了。”

  “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玄景一眼,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那背影,挺拔,孤傲。

  玄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温清和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之中。

  许久。

  他才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身后远处,那座安静矗立的九皇子府。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玄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莫名的笑意。

  那笑容,玩味,且冰冷。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朝着与温清和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