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晋廷震动-《汉阙孤臣》

  蜀汉章武十六年(公元277年)深秋,当克复成都的捷报在南中永昌朝廷引发狂喜与深思之际,这同一则消息,正以更快的速度、更猛烈的冲击力,沿着驿道、通过细作、借助商旅,如同凛冬的寒风,席卷过秦岭、黄河,直抵晋朝的都城洛阳。对于志在天下一统”的晋王朝而言,这个由他们亲手覆灭的政权竟在偏远的南中死灰复燃,并且以如此迅猛之势夺回了故都成都,不啻于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敲打在太极殿的龙椅之上。这不仅是军事上的挫败,更是对晋室正统性、对执政者威望的严峻挑战。一场由蜀汉复兴引发的政治风暴,开始在晋廷内部悄然酝酿。

  十月的洛阳,已染秋寒。晋帝司马炎正于太极殿东堂,与尚书令贾充、中书监荀勖、侍中任恺等心腹近臣,商议平定吴国之后的制礼作乐之事,殿内熏香袅袅,一派新朝鼎革、天下将安的升平气象。然而,这份宁静被一名身染风尘、面色仓皇的兵部郎官骤然打破。他手持来自荆州都督、平南将军羊祜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几乎是踉跄着扑倒阶前,声音颤抖地禀报:“陛……陛下!益州八百里加急!伪汉大将军姜维、伪卫将军诸葛瞻,纠集南中蛮兵,已於九月攻陷成都!益州刺史张弘……下落不明,蜀郡太守张微……或已殉国!”

  “哐当”一声,贾充手中的玉如意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荀勖倒吸一口冷气,连退两步。任恺脸色煞白,持笏的手微微发抖。端坐龙椅的司马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抓过内侍急呈上的军报,目光急速扫过,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最终,他狠狠将绢帛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唯有铜漏滴答,衬得气氛压抑至极。

  “废物!一群废物!” 司马炎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张弘、张微,拥兵数万,据守坚城,竟让一伙南奔残寇,如此轻易地夺了成都!朕的益州,半壁西南,就这么丢了?!” 他环视噤若寒蝉的群臣,怒极反笑:“好啊!好一个蜀汉已灭!好一个天下一统!如今,伪汉的旗帜,又插上了成都城头!尔等平日高谈阔论,如今有何良策?!”

  皇帝的震怒,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燃了晋廷内部的激烈争论。以贾充、荀勖为首,原属司马氏嫡系的中原派官员,深感颜面尽失,且担忧此例一开会引发连锁反应,立即主张强硬镇压。

  贾充率先出列,亢声道:“陛下!伪汉余孽,死灰复燃,此风绝不可长!若不即刻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则荆州、扬州心怀叵测之辈,乃至陇西羌胡,皆有效仿之危!臣恳请陛下,立即下诏,命陇右都督杜预、荆州都督羊祜,尽起两州精锐,东西对进,会同关中司马亮所部,三路大军,合围蜀中,务必一举歼灭姜维、诸葛瞻,擒杀刘禅,永绝后患!所需粮秣兵员,即便竭尽府库,亦在所不惜!” 其主张代表了急于挽回颜面、崇尚武力解决的激进立场。

  然而,以尚书左仆射李熹、散骑常侍张华等为代表的较为务实的官员,则持谨慎态度。张华出列反驳道:“陛下,贾公之言,虽为社稷计,然恐失之急切。伪汉新得成都,士气正锐,且据长江上游之险。我方大军远征,粮草转运艰难,蜀道之险,远超中原。更何况,”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东南方向,“东吴孙皓,狼子野心,一直窥伺荆州。若我大军悉数西调,江东巨舰顺流而下,如之奈何?届时恐蜀寇未平,而荆州已失,两头皆空!”

  李熹补充道:“陛下,伪汉虽复,然其根基在南中,人口、物力远不及我大晋。今其倾巢北上,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后方空虚。不如暂缓大举征伐,命杜预、羊祜谨守关隘,加强戒备,同时遣细作深入南中,煽动蛮夷,扰乱其后方,待其内乱,或与吴国冲突,我再坐收渔利,岂不更稳妥?” 此派主张采取守势,利用战略优势进行长期遏制与瓦解。

  双方在殿上引经据典,争论不休。贾充一派斥对方畏敌如虎,贻误战机;张华等人则讥讽贾充好大喜功,不计后果。争论的焦点,从单纯的军事策略,隐隐触及到朝廷内部的权力平衡、南北地域集团的矛盾,以及对未来平吴战略的重新评估。

  司马炎高踞龙椅,冷眼看着台下臣子的争吵,最初的震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算计所取代。他能篡魏自立,绝非庸主。他深知,蜀汉复兴固然是心腹大患,但晋朝真正的、最终的对手,依然是占据江东的孙吴。蜀汉的存在,固然打破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但也带来了新的变数——一个与吴国有宿怨、且占据上游的汉政权,是否会改变吴晋之间的战略态势?

  他没有立即表态支持任何一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驻守襄阳的荆州都督羊祜刚刚秘密送达的另一封奏疏。羊祜在信中冷静分析了局势,指出汉军此番得手,在于出其不意和内部整合,然其国力有限,难以持久支撑大规模北伐。他建议:“陛下,蜀汉新胜,其锋正锐,不可正面硬撼。然,其与东吴,积怨已久,利益攸关。今刘禅据蜀,孙皓必寝食难安。我方当下之要,在于‘稳守、蓄力、观变’。加强荆州、陇右防务,使伪汉不敢东向或北上。同时,可遣使赴吴,略作姿态,或可示好,或可警示,促使孙皓将注意力转向西方。若吴汉相争,无论胜负,于我皆有利。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求援于我,我再以王师临之,则可事半功倍。”

  羊祜的战略眼光,深合司马炎之心。他需要时间巩固内部统治,也需要一个更有利的时机来解决东南问题。过早与士气正盛的汉军决战,并非上策。

  深思熟虑后,司马炎做出了决策。他抬手制止了争吵,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静:“够了!”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司马炎缓缓开口,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展现出其作为统治者的权衡与布局:

  “伪汉窃据成都,乃朕之心腹刺。然,攘外必先安内,平吴方为根本。贾充!”

  “臣在!”

  “着你即刻统筹粮草,秘密调拨,优先保障荆州羊祜、陇右杜预两军备战之需。然未得朕命,不得擅自出击!”

  “荀勖!”

  “臣在!”

  “着你会同中书省,草拟诏书,申饬益州失职官吏,表彰张微等殉国之臣,以激励士气。同时,诏令天下,揭露伪汉刘禅、诸葛瞻等僭越之罪,重申大晋正统!”

  “张华!”

  “臣在!”

  “着你选派精干之人,加强对蜀中、南中之情报搜集,所需金银,由少府拨付。朕要知晓伪汉之一举一动!”

  “此外,”司马炎目光扫过群臣,意味深长地说道,“可遣一伶俐使者,以赴吴通好为名,探听孙皓对蜀汉的态度。或许,江东孙权后人,对其‘盟友’之复兴,未必乐见。”

  诏令既下,晋朝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有针对性地运转起来。表面上,洛阳朝廷对外保持镇定,宣称“癣疥之疾,不足为虑”;暗地里,通往荆州、陇右的信使络绎不绝,边境守军悄然增兵,加固城防。一场针对蜀汉政权的外交孤立、情报渗透和经济封锁的大网,开始悄然编织。而晋廷内部,关于如何最终解决蜀汉问题的争论并未停止,只是在司马炎的强力掌控下,暂时转化为暗流涌动,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契机。

  晋廷震动揭示了蜀汉复兴对北方中原王朝造成的巨大冲击及其内部的复杂反应。它标志着三国后期的战略格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晋朝一统天下的步伐被强行打断,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后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