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曲江诗韵 暗波隐现-《从前有个忘川郡》

  流觞苑内,丝竹悠扬,水光潋滟。众人依序落座,座次虽未严格限定,却隐隐遵循着身份与亲疏。崔清婉自然居于上首近水一侧,谢珩作为她的“客人”,被安置在其身侧稍下的位置,既能彰显其受重视,又不至于僭越。王七娘与李十二娘这两位闺秀紧挨着崔清婉坐下,低声笑语。郑五郎、卢十三郎、韦八郎等人则散坐于对面及稍远的席位。

  一名身着淡青襦裙、发绾双鬟的侍女——正是昨日引谢珩前来那位,名唤采薇——步履轻盈地为主人及宾客斟满琥珀色的三勒浆(唐代流行的一种蜜酒)。另一名侍女则端上热气腾腾、奶香四溢的酥酪,并几碟时新果品,如初春的甘棠、渍梅,摆放得错落有致。

  待众人杯盏皆满,坐定寒暄片刻后,那位身着素色圆领袍,面容清秀,颇有几分书卷气的郑五郎轻咳一声,率先举杯起身。他祖上曾任秘书少监,家学渊源,在这群子弟中,文名最着,由他主持开场,倒也合适。

  “诸位郎君、娘子,”郑五郎声音清朗,带着士族子弟特有的从容,“今日曲江春好,惠风和畅,吾辈相聚于此,效古人兰亭之会,流觞曲水,吟咏性情,实乃快事。蒙崔娘子做东,邀得蜀中谢郎君同乐,更添佳趣。吾等不必拘泥古礼,但求尽兴。此番诗会,便以‘曲江春色’为引,或咏景,或抒怀,或酬唱,皆无不可。诗词格式,五言七言,古风近体,各随其便。若有佳句,当录于这素绢之上,以供品评传观。诸位意下如何?”他指了指水榭中央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郑五兄所言极是!”卢十三郎立刻抚掌附和。他身着簇新的宝蓝色联珠对兽纹锦袍,腰缠金带,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韘,商贾之家的豪奢之气扑面而来。“某虽不才,也愿抛砖引玉,凑个热闹。”他目光扫过谢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比较。

  王七娘掩口轻笑,声音娇脆:“卢十三郎倒是心急。也罢,今日便看看诸位郎君才思如何。我等女流,虽不敢说能与诸君争锋,但品评一番,还是使得的。”她身旁的李十二娘则爽利一笑,接话道:“七娘过谦了,谁不知你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待会儿定要一展才情才是。”李十二娘眉宇间带着几分将门女的英气,与其兄任职金吾卫的身份颇为相符。

  韦八郎性情似乎更为沉稳,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并不多言。

  崔清婉作为东道,含笑颔首:“郑五郎提议甚好。如此,便请诸位各展才思吧。”她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谢珩,带着一丝鼓励,也有一丝提醒,仿佛在说:按约定行事,莫要露怯,亦莫要过于出格。

  诗会便在这样看似融洽的氛围中开始了。

  第一轮:即景抒怀,各显其态

  按照惯例,最初几轮多是自由创作,给众人酝酿的时间。郑五郎身为发起者,当仁不让,略一沉吟,便率先吟诵了一首五言律诗:

  “曲池波光潋,春烟柳色新。

  花明藏莺语,风暖送舟频。

  临水观鱼乐,凭栏感物华。

  升平何以颂,共醉锦江春。”

  诗作工整平稳,中规中矩,用典“观鱼乐”化自《庄子》,符合其清贵子弟的身份,尾联点出“升平”,亦是对开元盛世的赞颂。众人皆点头称善,采薇立刻执笔,将其工整地录于素绢之上。

  接着是卢十三郎。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朗声道:“某也有一首,请诸位品评!”他吟的是一首七绝,辞藻颇为华丽:

  “曲江十里铺锦绣,玉勒雕鞍少年游。

  金樽激滟浮光动,不羡蓬莱十二楼!”

  诗意直白,极力描绘曲江的繁华与游宴之乐,最后一句更是直抒胸臆,彰显其家财富足,不慕虚妄仙境的现实享乐心态。诗才虽不及郑五郎雅致,倒也符合其商贾子弟张扬的个性。王七娘闻言,与李十二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微弯,似觉有趣。

  韦八郎随后吟了一首五律,诗风如其人,朴实无华,多写眼前实景,如“舟楫往来密”、“楼台倒影清”,末句“农桑候岁稔”,隐隐透出其族叔地方官员关注民生的视角。

  轮到几位娘子。王七娘作了一首精巧的七绝,专咏池边杏花:“深浅胭脂点点匀,曲江岸畔占先春。东风莫遣催花落,留与游人照眼新。” 闺阁气息浓郁,心思细腻。

  李十二娘则别出心裁,以“春水”为题,作了一首短小的古风:“春水绿如醅,可饮亦可醉。奔流到海不复回,恰似少年光阴贵。” 语言爽朗,意境开阔,隐隐有劝人珍惜光阴之意,引得郑五郎点头称赞:“十二娘此诗,有须眉气概。”

  众人的目光渐渐聚焦到尚未开口的崔清婉与谢珩身上。

  崔清婉微微一笑,并不推辞,轻启朱唇,吟道:

  “新涨曲江波,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她吟的竟是前朝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名句,只是将“洞庭湖”巧妙地换成了“曲江”。此诗气象宏大,前四句写景壮阔,后四句委婉地表达渴望引荐之心。在此情此景下吟出,既显其学识渊博,不落俗套,又似乎暗含深意——是自况才情?还是借此诗向在座可能存在的“张丞相”们(或其子弟)传递某种信号?众人皆静,品味着其中的韵味。郑五郎抚掌叹道:“清婉娘子好巧思!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贴合眼前景,又不拘于眼前景,妙极!”

  此刻,所有视线都落在了谢珩身上。他这位“蜀中来的谢郎君”,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遛了。

  谢珩心知躲不过,他牢记自己的“人设”和限制,不能作惊世之语,也不能过于拙劣。他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初临盛会略感局促又努力镇定的神色,对着众人拱了拱手,用那刻意维持的、略带蜀地口音的官话说道:“诸位郎君、娘子珠玉在前,谢某不才,于诗词一道仅是粗通,勉强附和一首,聊博一哂。”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曲江春水,似在构思,片刻后吟道:

  “蜀客初临曲水滨,烟波浩渺接芳辰。

  柳絮因风轻似梦,桃花照眼暖如春。

  偶逢胜友同倾盖,暂借流霞涤客尘。

  帝里风光看未足,何须更问武陵津。”

  这首诗,平仄合律,对仗工整,算是中规中矩。首联点明身份和地点,颔联写景,用“柳絮”、“桃花”描绘春色,比喻也算清新,但无新意。颈联“偶逢胜友同倾盖”表达结识新友的喜悦,“暂借流霞涤客尘”则暗合他“商旅”身份,希望借此雅集洗去风尘。尾联“帝里风光看未足”称赞长安繁华,“何须更问武陵津”则化用桃花源典故,表示此地风光已胜仙境,无需他求,算是应景的客套话。

  整首诗流畅自然,挑不出大毛病,但也无甚惊人之处,正符合一个有些文采、家资丰厚、渴望融入长安社交圈的“富商子弟”形象。既未抢了主家风头,也未曾露怯。

  吟罢,谢珩谦逊道:“拙作不堪,献丑了。”

  崔清婉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谢珩的气度和恰到好处的文采,足以撑起她带来的“新人”的门面,又不至于盖过其他人,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或嫉妒。

  郑五郎点头评价道:“谢郎君过谦了。此诗流畅工稳,尤其是‘柳絮因风轻似梦,桃花照眼暖如春’一联,颇得春日神韵。尾联用典亦贴切,可见郎君功底。” 他这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也算中肯。

  卢十三郎哈哈一笑:“谢兄果然家学渊源,商旅之中亦有此雅趣,难得难得!” 话语中隐隐还是点出对方商贾的身份,但语气已比之前缓和不少。

  王七娘和李十二娘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第一轮唱和,便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过去了。采薇将谢珩的诗也录于素绢之上,与众人并列。

  第二轮:流觞游戏,暗藏机锋

  几轮自由吟咏后,气氛逐渐活跃。郑五郎见时机成熟,便提议行“曲水流觞”之令。虽无真正的蜿蜒水道,但以击鼓传花代之。一名乐伎背身击打小鼓,一枚鲜嫩的柳枝编成的“花球”在众人手中传递,鼓声骤停,花球在谁手中,谁便需即景赋诗一首,或罚酒一盅。

  此举增添了趣味性和不确定性,席间笑声不断。花球几次落在不同人手中,有即刻成诗的,也有哈哈一笑认罚饮酒的。气氛愈发轻松。

  然而,当花球再次传递,鼓声停歇时,恰好落在了卢十三郎手中。他接过花球,眼珠一转,并未立即作诗,反而笑着看向谢珩,说道:“谢兄自蜀中来,蜀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想必见识广博。方才谢兄之诗清雅,却不知对于这长安繁华,除了‘风光看未足’,可还有更具体的感触?譬如,这曲江之畔,与蜀中锦江相比,气象如何?不如借此机会,再赋一首,让我等也领略一下蜀地风华?”

  这话看似好奇请教,实则暗含机锋。一方面是将谢珩再次推到台前,试探其底细;另一方面,也有意无意地挑起地域比较,若谢珩应对不当,要么显得妄自尊大,要么显得底气不足。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谢珩。崔清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含笑看着谢珩,眼神中带着一丝安抚,示意他从容应对。

  谢珩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考验,也是表现“财力”和“气度”的机会。他不能直接比较两地高下,那容易落入陷阱。他再次起身,对着卢十三郎和众人拱了拱手,朗声笑道:“卢兄此问,倒是让谢某想起了蜀中一些趣物。锦江秀美,曲江宏阔,各有千秋,正如佳人环肥燕瘦,各擅胜场。谢某才疏,不敢妄加品评。不过,既然卢兄问起,谢某便借这诗题,说说我蜀中一桩‘俗物’,聊作助兴如何?”

  他顿了顿,不等众人反应,便吟道:

  “锦水繁华别样春,蚕市灯山斗物新。

  千机织就云霞色,万贯缠腰意气真。

  酒肆茶坊歌吹密,竹篱茅舍笑语频。

  莫道西川偏远处,风流自古胜三秦。”

  这首诗,前半阕极力描绘蜀地成都(锦城)的富庶繁华,“蚕市灯山”、“千机织就云霞色”暗指蜀锦之名贵,“万贯缠腰”直白点出商业兴盛。后半阕写市井生活的热闹,“酒肆茶坊”、“竹篱茅舍”兼顾了雅俗。最后一句“风流自古胜三秦”,看似在夸蜀地,实则用“莫道”、“自古”等词,语气较为委婉,更像是一种自矜而非贬低长安,将地域比较巧妙地转化为对家乡的赞美,且落脚点在“风流”(既指文采风流,也指生活风物),不至于太过尖锐。

  吟罢,谢珩补充道:“此诗不过是谢某思及家乡风物,信口胡诌。我蜀中虽有些许物产之利,又如何比得上长安帝都,万国来朝,文采风流荟萃?譬如谢某身上这件锦袍,便是蜀中寻常织物,在长安诸位郎君娘子眼中,只怕不值一哂。” 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地拂了拂身上那件湖蓝色蜀锦袍的衣袖,那锦缎在光线下流动着柔和而华美的光泽,上面的暗纹刺绣精细非凡。

  这一下,既用诗回应了问题,展现了“蜀地风华”(尤其是财力),又用自谦的姿态和展示“实物”的方式,将可能引起的比较化解于无形,反而凸显了他的“豪富”与“实在”。

  卢十三郎看着那明显价值不菲的蜀锦,再对比自己身上虽然华丽却略显俗气的联珠纹锦袍,语气不由得一滞,干笑两声:“谢兄过谦了,蜀锦名满天下,谁人不知?果然是……好诗,好锦!” 他原本想刁难一下,反而让对方借机展示了实力。

  王七娘和李十二娘对望一眼,眼中都流露出对那精美蜀锦的兴趣。郑五郎也点头道:“谢郎君此诗,另辟蹊径,以俗物见真章,写尽锦城风流,颇有可观之处。” 韦八郎也难得开口:“商贸繁盛,亦是国朝气象之一端。”

  崔清婉嘴角的笑意加深,显然对谢珩的应对十分满意。她适时举杯:“好了好了,诗也作了,锦也赏了,莫要冷落了美酒。诸位,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应和,这一轮小小的风波就此揭过。采薇又将谢珩的第二首诗录下,素绢上的墨迹又添新篇。

  第三轮:自由酬唱,渐入尾声

  经过流觞令和方才的插曲,诗会进入更自由的酬唱阶段。众人或两两对吟,或就某一景物共同赋咏。郑五郎与崔清婉讨论起前朝诗歌的韵律;王七娘和李十二娘则对着一株姿态奇特的临水老柳,合作了一首联句诗;韦八郎与谢珩聊了几句蜀中的物产与漕运,显得颇为务实;卢十三郎似乎也放弃了再试探谢珩,转而与旁人谈论起长安新近流行的胡旋舞。

  谢珩谨守本分,偶尔在他人问及时,才附和几句,或再作一两句不出错的写景诗句,如“池面风来波簇簇”,“斜阳欲下恋春山”之类,既参与了交流,又不抢风头。

  时光在诗词、美酒、笑语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西斜,给曲江池水铺上了一层金红色的粼粼波光。水榭内的光线也变得柔和起来。

  郑五郎见时机已晚,便起身做结语:“今日诗会,佳作频出,诸君才情,令人叹服。这卷素绢,记录了我等今日之乐,亦是开元盛世下一段风雅见证。不若便由清婉娘子暂为保管,他日装裱成册,亦是一段佳话。”

  崔清婉含笑应下:“郑五郎所言甚是。今日多谢诸位赏光,尽兴而归。”

  诗会至此,算是圆满结束。侍女们奉上最后一道茶点。众人意犹未尽,又闲谈片刻,便开始陆续起身告辞。

  卢十三郎临走前,还特意对谢珩道:“谢兄,日后若有暇,可来东市‘云来邸’寻某,那里有新到的波斯美酒,你我共谋一醉!” 显然,谢珩展示的“财力”和应对的“气度”,赢得了这位商贾子弟的认可。

  王七娘和李十二娘也与崔清婉和谢珩道别,相约日后一同游赏。

  待众人散尽,水榭内只剩下崔清婉、谢珩及几名侍女。夕阳余晖透过窗格,洒在凌乱的席案和那张写满诗文的素绢上。

  崔清婉走到谢珩面前,眉眼间带着一丝轻松和赞许:“谢郎君今日表现甚佳,应对得体,诗作亦合分寸。” 她顿了顿,低声道,“住宿之事已安排妥当,就在我崔家位于崇仁坊的一处别院,十分清静。至于郎君所求之物……” 她微微一笑,“家父今夜当回府,清婉会寻机提及。明日应有消息。”

  谢珩心中一定,拱手深深一揖:“多谢崔小姐鼎力相助!谢某感激不尽。”

  “各取所需罢了。”崔清婉摆摆手,恢复了她那略带疏离的从容,“采薇,你带谢郎君去崇仁坊别院安置。”

  “是,小姐。”采薇躬身应道,随即对谢珩道,“谢郎君,请随婢子来。”

  谢珩再次向崔清婉道谢,随后跟着采薇,离开了暮色笼罩下的曲江池。此次诗会,他成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并未引起怀疑,而获取《唐律疏议》之事,也终于现出一线曙光。只是不知,这位心思玲珑的崔小姐,明日又会带来怎样的消息。他望着长安城渐渐亮起的灯火,心中对即将到来的交易,既有期待,也保持着必要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