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老家来信-《猫的一千零一梦》

  信箱里躺着一封孤零零的信,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像是被什么人直接塞进来的。

  牛皮纸信封泛着旧黄,捏在手里有种异常的潮软。

  我拆开它,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钻出来——像是多年未开启的尸窖,阴冷、带着泥土腥气和某种腐败的甜腻。

  信纸是那种老式的竖行红格纸,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工整得有些过分。

  “吾孙梦青见字如面:祖母已于三日前酉时寿终,停灵老宅,望速归治丧,以尽孝道。姑妈段昕字。”

  落款是姑妈的名字,可这字迹……我死死盯着那墨迹——这根本不是姑妈那有些潦草的钢笔字,这笔锋,这架构,分明是奶奶的字!

  我从小看奶奶用毛笔记账、写信,绝不会认错。

  上周,我才和奶奶通过电话,她声音硬朗,还嘱咐我按时吃饭,怎么突然就……

  三天前?可电话就在上周!

  还有,姑妈?她很多年前就没有音信了,家里人甚至再也没有提及过她,怎么会突然来信?还是用着奶奶的笔迹?

  最终,我还是请了假,带着满腹疑团,踏上了归途。

  我们家老宅在一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偏僻山村里,名叫“阴夕村”。

  火车转汽车,汽车下来还要走很长一段崎岖的山路。

  越是靠近,天色越是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连风都带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天空。

  村子静得出奇,几乎看不到人烟,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土巷里穿梭,用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

  老宅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门楣上已经挂起了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黑色的“奠”字。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吱呀——”。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灵前摇曳的几支白蜡烛提供着照明。

  正中央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紧闭。

  而棺材前方,供桌两旁,竟然坐满了人!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我,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僵硬的微笑。

  我头皮瞬间炸开——那是……三叔公、大伯、堂姐小芬……还有好几个我叫不上称呼的远亲,他们明明,明明都已经去世多年了!我记得他们的葬礼!

  “梦青回来了。”三叔公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快,过来给奶奶磕个头。”大伯招着手,笑容咧得很大,露出过分整齐的牙齿。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们的脸色都是一种不正常的惨白,在烛光下泛着青气。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侧面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衫。

  “梦青,跟我来,帮你姑妈收拾点东西。”她低声快速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堂屋拉进了旁边的偏房。

  她是姑妈?段昕?她看起来老得远超我的想象,但眉宇间还能找到一丝旧日的轮廓。

  偏房里堆满杂物,光线更暗。

  姑妈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她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堂屋方向,然后凑到我耳边,用气声急促地说:“梦青,听着!赶紧走!现在就走!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姑妈……到底怎么回事?外面那些人……他们不是都……”我满是疑惑。

  “别问!”她厉声打断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记住,千万别吃供桌上的任何东西!一口都不要碰!那是……那是用坟头土做的!”

  坟头土?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为什么?奶奶她……”我问道。

  “你奶奶?”姑妈脸上露出一丝古怪至极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她不想你走……”

  我还想再问,堂屋传来了三叔公干巴巴的喊声:“段昕啊,带梦青过来吧,该上香了。”

  姑妈浑身一颤,抓着我的手松开了,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警告,有哀求,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绝望。

  她不再说话,低着头,像个幽灵似的先一步走了出去。

  我心神不定地跟在她身后,重新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堂屋。

  那些“亲人”们依旧微笑着看着我,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向供桌,准备按照规矩先上一炷香。

  供桌上摆着几盘果子、糕点,颜色鲜艳得有些不自然。

  香炉里插着的香已经烧了一半,青烟笔直地上升,在屋顶聚成一片诡异的烟云。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供桌的正中央,那里,通常摆放逝者遗像的地方——

  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黑白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穿着西装,表情拘谨,眼神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郁。

  那是我,是我去年在城里照相馆拍的那张证件照。

  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放大了,做成了遗照!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上,是那口黑漆棺材。

  堂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些微笑的“亲人”们不知何时全都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他们脸上依旧是那标准化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姑妈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一片死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身后的棺材里,传来了轻微的、用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

  “嚓……嚓……嚓……”

  ……

  我猛地弹坐起来,额头重重撞在前座的靠背上,一阵闷痛。

  “哎哟,小伙子,做噩梦啦?”旁边一个大妈关切地问,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眼前是摇晃的车厢,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沐浴在午后黯淡天光下的田野和山丘。

  是梦……原来刚刚只是个噩梦,我还在回老家的长途汽车上。

  “没……没事,谢谢。”我勉强对大妈笑了笑,抬手擦掉额角的冷汗。

  太真实了,那尸窖般的气味,堂屋里微笑的亡者,姑妈的警告,还有……供桌上我自己的黑白遗照,以及棺材里的刮挠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胆寒。

  怎么会做这么诡异的梦?是因为近乡情怯?还是潜意识里对那个多年未归的老家的恐惧?

  我甩甩头,试图驱散那噩梦的余韵。

  汽车继续颠簸着,发出沉闷的噪音。

  我看向窗外,景色逐渐熟悉起来,远处山坳里那片灰黑色的屋顶轮廓,就是阴夕村了。

  和梦中死寂的村落不同,此时的村子能看到几缕炊烟,偶尔还有一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田间走动。

  心跳渐渐平复,但一种莫名的忐忑感,却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

  汽车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槐树的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和梦中那鬼爪般的姿态截然不同。

  村子里虽然依旧显得冷清,但至少有活气,几声犬吠,几声鸡鸣,打破了沉寂。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记忆中的老宅走去。

  黑漆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没有白灯笼,也没有任何治丧的痕迹。

  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我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大伯母,她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鬓角已经花白,脸上带着些疲惫和惊讶。

  “梦青?你怎么回来了?”她侧身让我进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接到信,说奶奶……”我一边进门,一边解释,目光迅速扫过院子。

  院子打扫得还算干净,角落里堆着些柴火,一切都显得很平常,与梦中的阴森诡谲天差地别。

  “信?什么信?”大伯母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有些僵硬,眼神也有些闪烁,“你奶奶没事,在屋里歇着呢。就是前阵子染了风寒,身子有点不利索。”

  奶奶没事?我慌忙翻找背包想找出那封信,可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

  “是……是吗?那可能是我弄错了。”我强装镇定,压下心头的疑虑,跟着大伯母往堂屋走。

  堂屋里,奶奶果然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看起来确实有些病容,但精神头似乎还行。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伸出手:“梦青?是我的梦青回来了?”

  我赶紧上前握住她干瘦冰凉的手:“奶奶,是我。您身体怎么样?”

  “老了,不中用了,一点小病就拖拖拉拉的。”奶奶拍着我的手背,语气还算平稳。

  这时,三叔端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也是明显一愣:“梦青?你怎么回来了?”

  又是这个问题,而且,他的表情和大伯母如出一辙,惊讶之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一种……紧张?或者说,是戒备?

  “我……回来看看奶奶。”我含糊道,没有提那封诡异的信。

  “哦,好,好。”三叔点点头,把茶杯放在奶奶旁边的矮几上,眼神不太敢与我对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他们的反应太奇怪了。

  我多年未归,突然回来,他们惊讶是正常的,但绝不应该是这种带着掩饰和紧张的惊讶。

  好像我的回来,打破了某种平衡,或者……触犯了某种禁忌。

  “姑妈呢?”我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好像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一瞬间,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飘忽了一下,大伯母正在倒水的手顿了顿,三叔则猛地咳嗽了一声,脸色不太自然。

  “你姑妈……”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她很多年前就嫁到外地去了,离得远,联系也少了。”

  “是啊,嫁得远,不怎么回来了。”大伯母连忙附和,把水杯递给我,眼神躲闪。

  三叔闷着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在撒谎,我几乎可以肯定。

  关于姑妈,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

  梦里姑妈那恐惧的眼神,那绝望的警告,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假装相信了他们的说辞,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吞吞的,带着一股井水的土腥气。

  之后的时间,我们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家常。

  他们问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但问得心不在焉,回答我的问题时也总是含糊其辞,眼神游移。

  整个老宅,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感。

  傍晚时分,大伯从外面回来了,看到我,同样是那套惊讶、紧张、敷衍的流程。

  晚饭很简单,几个素菜,一碗咸菜。

  吃饭的时候,气氛更加沉闷,几乎没有人说话。

  我注意到,他们吃饭的动作都很慢,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或者……在确认着什么。

  “梦青,吃块腊肉,自家腌的。”大伯母夹了一块黑红色的腊肉放到我碗里。

  我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肉,突然想起梦里姑妈的警告,胃里一阵不适。

  “谢谢大伯母,我……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吃不得太油腻的。”我找了个借口,将腊肉拨到了一边。

  大伯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再说什么。

  奶奶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饭后,奶奶说累了,要回房休息,大伯母扶着她进了里屋。

  三叔和大伯则说要去院子里乘凉,也离开了堂屋。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这个家,这些人,绝对不正常,还有那封消失的信,或许并不简单。

  我站起身,决定四处看看。

  老宅很大,有很多空置的房间。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后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仓库,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旧锁。

  我正想凑近看看,忽然听到仓库后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大伯和三叔。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三叔的声音,带着焦躁。

  “不应该啊,那边的事没人知道……”大伯的声音更低沉,“得看紧点,别让他乱跑,尤其是……不能让他去后山。”

  “后山……段昕她……”三叔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大伯制止了。

  后山?段昕?姑妈!他们果然在隐瞒姑妈的事情,后山有什么?为什么不能去?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哭声,顺着风飘了过来,声音很细,很遥远,像是从……后山的方向传来的。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望向那座在暮色中显得黑黢黢的山岭……

  晚饭时那压抑的气氛,他们闪烁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紧张,此刻让我的疑惑加剧。

  我强压下立刻冲去后山一看究竟的冲动。

  但是不行,不能打草惊蛇,大伯和三叔刚刚才说过不准我去后山,若贸然行动,只会被他们看得更紧。

  晚饭后,堂屋里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一隅黑暗,奶奶的房门紧闭着。

  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老旧的木床稍微一动就发出“吱嘎”声响,窗外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几声夜枭的啼叫,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始终萦绕在宅子周围的低泣声。

  我不知道那是风声,还是我的幻觉,抑或是……别的什么。

  第二天,天色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整个息阴堡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更添了几分压抑。

  家里人的态度依旧古怪,奶奶精神似乎更差了些,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

  大伯母准备早饭时,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担忧。

  大伯和三叔则显得更加沉默,几乎不与我对视,偶尔开口,也是催促我早点回城去,说家里没事,奶奶有他们照顾。

  “你好不容易在城里站稳脚跟,别耽误了工作。”大伯扒拉着碗里的稀饭,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这里没什么好待的,雨一大,山路就更难走了。”三叔附和道,语气干巴巴的。

  他们越是急着赶我走,我越是确信这老宅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而且与姑妈有关。

  午后,雨势稍歇,我借口在村里转转,走出了老宅。

  村子依旧冷清,泥泞的土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刻意绕向通往后山的小路。

  小路入口杂草丛生,比记忆中荒凉了许多。

  一块半埋在上面的界碑歪斜地立在那里,上面模糊的字迹似乎被什么东西反复刮擦过。

  我刚靠近,就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冷,空气中的湿度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腐烂植物混合着陈旧灰尘的味道。

  我没敢深入,只是站在路口朝里望。

  山林深处雾气沼沼,树木影影绰绰,那哭声在白天似乎消失了,但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悲怆感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段梦青?”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回头一看,是住在村尾的瞎眼阿婆,她拄着拐杖,摸索着站在不远处。

  她年纪很大了,据说能“通灵”,村里小孩都怕她。

  “阿婆。”我应了一声。

  瞎眼阿婆浑浊的眼白对着我的方向,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

  “后山……去不得啊。”她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神秘的笃定,“怨气重,缠人哩……段昕那丫头,心里苦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阿婆,您知道我姑妈的事?”

  阿婆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是喃喃道:“一家人……债……躲不掉的……她回来了……都回来了……”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我望着阿婆的背影,她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我心里。

  联想到梦里那些“复活”的亲人,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刚迈进堂屋,就感觉气氛不对。

  奶奶竟然从房间里出来了,坐在藤椅上,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我。

  大伯母站在她身后,脸色惨白,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大伯和三叔却不在。

  “梦青啊,”奶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你去后山了?”

  我心里一紧,他们怎么知道?是瞎眼阿婆?还是……

  “没有,奶奶,我就是随便走走,下雨天,没走远。”我尽量保持镇定。

  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灵魂。

  “后山不干净,不准去。”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姑妈……她是自己命不好,跟家里没关系!你记住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干瘦的手紧紧抓住藤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妈,您别激动,身子要紧。”大伯母连忙安抚,又焦急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示意我别再问了。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堂屋的煤油灯猛地摇曳起来,光线明灭不定。

  供桌下方,那个平时用来放杂物的旧木箱,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了一下。

  奶奶和大伯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奶奶猛地看向那个木箱,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伯母更是吓得倒退一步,差点瘫软在地。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堂屋,比后山入口处感受到的还要冰冷彻骨。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旧木箱,心脏狂跳。

  那缠绕不去的低泣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就在……就在这堂屋之内,就在我们身边。

  奶奶浑身剧震,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死死盯着木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声音。

  大伯母更是“妈呀”一声,直接软倒在地,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是那种极致的恐惧带来的痉挛。

  煤油灯的光晕依旧不稳定地跳跃着,将她们惨白的脸和那口沉默的木箱照得忽明忽暗。

  那股阴冷的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重了,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没多久,低泣声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有什么东西在积蓄,在酝酿。

  我没有动,尽管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我看着她们,看着这个家被无形的恐惧彻底攫住的丑态。

  愤怒,一种冰冷的愤怒,渐渐压过了最初的惊惧。

  “奶奶,大伯母,”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我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冷静,“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奶奶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凶狠,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闭嘴!你懂什么!是她自己命贱!不听话!非要跑回来丢人现眼!”

  “跑回来?”我抓住这个词,“所以她不是嫁去外地享福了,她是跑回来的,对不对?她过得不好,对不对?”

  “那是她自找的!”奶奶尖声叫道,枯瘦的手拍打着藤椅扶手,“家里给她找的婆家,是她自己没本事抓住男人的心!跑回来?我们段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大伯母在地上啜泣起来,语无伦次:“不是的……妈,别说了……段昕她……她也是没办法了才……”

  “没办法?”我蹲下身,看着大伯母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恐惧,还有深藏的愧疚,“大伯母,姑妈当年,是不是被逼着嫁人的?嫁过去受了苦,跑回娘家求援,你们是不是……没有帮她?反而觉得她丢了家里的人?”

  大伯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奶奶在一旁喘着粗气,眼神恶毒。

  “后山,”我站起身,目光扫过她们,也扫过那口仿佛散发着寒气的木箱,“姑妈是在后山死的,是吗?她走投无路,万念俱灰,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而你们,她的亲人,是推她走上绝路的帮凶!”

  “你胡说!”奶奶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激动又跌坐回去,她指着我的鼻子,“滚!你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们段家没有你这种不孝子孙!”

  “该滚的不是我!”我提高了音量,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是你们心里的鬼!是你们对姑妈的亏欠!你们看看这个家,还有一点人气吗?阴冷,压抑,每个人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为什么?不是因为姑妈死了,是因为你们心虚!是姑妈的怨念不散!她就在这儿!她看着你们呢!”

  我猛地指向那口旧木箱。

  “啊——!”大伯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到奶奶的藤椅后面,瑟瑟发抖。

  奶奶的脸色由青白转为死灰,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的凶狠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就萦绕在那口箱子周围。

  “冤孽……冤孽啊……”她喃喃着,老泪纵横,但那眼泪里,有多少是悔恨,有多少是害怕,谁也说不清。

  我看着她们这副样子,心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躲,是躲不掉的。骂我,赶我走,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坚定,“姑妈的怨气不平,这个家永无宁日。你们,包括我,所有流着段家血的人,可能都会被牵连。”

  我顿了顿,说出我的想法:“去找那个让姑妈受苦的人。那个婆家,那个男人。去问清楚,姑妈到底经历了什么!去讨个说法!哪怕不能把姑妈受的苦一一讨回来,至少,我们要知道真相,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这是你们,作为她的家人,唯一能做的,也是平息她怨气的唯一可能!”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奶奶瘫在藤椅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

  大伯母停止了发抖,呆呆地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我的话。

  过了许久,奶奶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嘶哑地问:“找他们……有用吗?段昕……她能安息吗?”

  “我不知道。”我坦诚道,“但总比在这里等死强。总比每天晚上听着不知道是不是她哭声的风声,担心着角落里会不会突然出现她的影子强!面对它,解决它,这是我们欠她的!”

  就在这时,“咚!”,又是一声闷响,从旧木箱里传来。

  但这一次,声音似乎没有那么沉重,反而带着一点……急促?像是催促。

  奶奶和大伯母同时一颤,惊恐地望向木箱。

  奶奶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虽然还有恐惧,但多了一丝决绝。

  “好……”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去找……去找那个天杀的张家……问清楚……我苦命的昕儿,到底遭了多少罪……”

  决定做下的瞬间,堂屋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似乎……消散了一点点。

  虽然依旧冰冷,但不再那么刺骨……

  我们决定去张家,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个死水般的家,激起的不是活力,而是另一种更沉重的、奔赴刑场般的绝望。

  奶奶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认命般的灰败。

  大伯母和三叔被叫回来后得知决定,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们开始机械地准备东西——不是行李,是香烛纸钱,大量的纸钱。

  没有商量,没有多余的话,一种诡异的默契在弥漫——我们不是去兴师问罪,更像是去……赎罪。

  张家所在的村子比阴夕村更偏远,更深地埋在山坳里。

  一路上,连鸟叫声都听不见,只有我们几个人沉闷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越是靠近,空气里的那股熟悉的阴冷腐败气息就越发明显,甚至比老宅后院更浓烈。

  终于,看到了那处孤零零的院落。

  低矮的土坯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堂屋。

  院门歪斜地挂着,上面布满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疯狂抓挠过的痕迹,深可见木芯。

  院子里一片死寂,没有鸡鸭,没有炊烟,只有疯长的杂草,以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

  我们推开张家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

  堂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她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破布娃娃,正低着头,哼着不成调的、诡异的摇篮曲。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污垢和痴傻笑容的脸——她的眼睛浑浊不堪,没有焦点。

  “嘿嘿……回来啦……新媳妇回来啦……”她对着我们傻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吊起来……好看……晃晃悠悠的……”

  是张家的婆婆,她疯了。

  奶奶和大伯母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们绕过她,走进堂屋,里面更是狼藉一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碗碟和看不出原样的杂物。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赫然有几道深色的、喷溅状的污迹,已经干涸发黑。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穿着几乎成了布条的衣服,浑身散发着恶臭。

  他双手被粗糙的绳子反绑在身后,绳结打得死紧,勒进了皮肉里,手腕处血肉模糊,像是他自己挣扎所致。

  他低着头,身体不停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吊上去的……是你自己……”

  这是姑妈嫁的那个男人,张根生,他也疯了。

  而在堂屋正中央的房梁上,一条粗麻绳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下端打着一个粗糙的套结,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着。

  那高度,那位置,仿佛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想象中的质问和讨伐。

  眼前这比死亡更残酷的景象,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知情人的心上。

  “啊——!”大伯母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汹涌而出,身体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

  三叔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奶奶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

  她死死盯着那条空悬的绳索,盯着那个疯癫的男人,干涩的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悔恨。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昕儿……我的……昕儿……你到底受了多少罪……”

  原来,不用我们动手,姑妈的怨念早已化作最残忍的刑罚,降临在了这个让她受尽苦难的家庭。

  活着,对于张家人来说,比死亡更痛苦。

  最终,我们带走了那个疯癫的张家婆婆和那个被绑着的、神志不清的张根生。

  不是出于怜悯,而是觉得,他们应该跪在姑妈面前。

  这是仪式,也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平息怨气的方式。

  我们把姑妈的坟迁到了村子边缘,找了一处相对开阔、能晒到太阳的坡地,重新立了碑。

  这是奶奶坚持的,她说段昕生前怕冷,怕黑。

  在张根生和他母亲声嘶力竭、毫无意义的哭嚎和呓语中,在我们段家所有人沉重无比的忏悔和痛哭里,大量的纸钱被点燃,火光冲天,灰烬像黑色的雪片漫天飞舞。

  香烛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奶奶跪在坟前,一遍遍地重复:“昕儿,妈对不起你……妈错了……你安息吧……安息吧……”

  大伯母和三叔也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站在那里,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坟前这几个被往事和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恨吗?有的。悲吗?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苍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当纸钱烧到最旺的时候,周围那始终萦绕不散的阴冷气息,似乎真的开始慢慢消退。

  风也变得柔和了些,不再带着那种如泣如诉的呜咽。

  自那以后,每年清明、中元,还有姑妈的忌日,奶奶都会带着大伯母和三叔,雷打不动地去姑妈坟前烧纸、上供、忏悔。

  他们不再回避,不再恐惧,仿佛将那坟茔当成了唯一的救赎之地。

  奶奶的身体依旧不好,但眼神里那种被鬼魅纠缠的惊惧,却渐渐淡去了。

  老宅似乎也慢慢恢复了正常,虽然依旧冷清,但不再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泣和莫名的异响。

  那口旧木箱被奶奶做主烧掉了,灰烬埋在了姑妈的坟旁。

  姑妈,好像真的安息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每当夜深人静,风声稍大一些,我偶尔还是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又听到了那细若游丝的哭声,又看到了那口黑漆棺材,以及供桌上……我自己的黑白遗照。

  那份源于至亲之人造成的、最终吞噬一切的恶意与绝望,所带来的寒意,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从这座老宅,从我的心底,彻底驱散。

  它只是潜伏了起来,像一道愈合不良的伤疤,在某个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