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剪辑室里,她把我命切成两版-《那年我把全村气运偷走了》

  顾晚星回城那天,给我发了一条语音。

  背景是车站广播:“开往市区的列车即将发车……”

  她的声音有点闷:“林宴,我要去切你的命了。”

  我回她一段:“轻点切,留半条命给我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发来一个“呵呵”的表情。

  我知道,她现在要进入她最熟悉的战场——剪辑室。

  ——

  一

  她后来跟我说,那段时间她基本住在剪辑室里。

  城里的秋天比山上凉得快,剪辑室空调坏了半个月,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电脑风扇声都抖。

  屏幕上是我,反反复复那个老龙山凉亭。

  左屏是原始素材,右屏是时间线。

  她一帧一帧看——

  从我说“我叫林宴,古柳村人”的那一刻开始,她可以背出我每个吞字和每次眨眼。

  制片人敲门进去的时候,她刚把一长段“偷运自白”拖进标记框。

  “顾导。”

  制片人把咖啡放在桌上,“平台那边刚有个会,给了点意见。”

  “说。”她没抬头。

  “整体方向他们还是很支持的。”制片人开口就把“官话”翻出来,“但情绪别太丧。”

  “尽量往‘问题村如何振兴’这个大主题靠一靠。”

  “个人命运这块,可以点到为止,别老说‘偷’啊‘欠债’这种词。”

  顾晚星停了一下,鼠标悬在“偷”那个音节上。

  画面里的我,正好说完那句:

  ——“说好听一点,叫命好。说难听一点,就是偷。”

  制片人笑着补刀:“你看,这一句就挺……极端的。”

  “观众代入会比较困难。”

  顾晚星这才慢慢抬头:“所以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他是一个努力上进、带着乡亲们共奔小康的年轻人。”制片人很熟练,“运气好可以有,但‘抢了全村命’这种说法,就让他心里知道就好。”

  “我们拍的是纪录片,不是忏悔录嘛。”

  她点点头,语气还算客气:“我知道平台难处。”

  “那你们给我两条路,我好选。”

  “第一条:我把所有可能惹麻烦的句子剪掉,只留下你们喜欢的成长故事。”

  “第二条:你们忍一忍,这里面得留一点脏东西。”

  制片人愣了一下:“脏东西?”

  “对。”她说,“不然你们干脆叫我拍乡村宣传片,挂你们公关部的名字就行,不用挂我。”

  制片人尴尬地笑了两声:“顾导,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直。”

  “我只是懒得在片子里说假话。”她说,“我已经说了好多年了。”

  制片人叹了口气:“不可能完全按你说的来,只能折中。”

  “你先剪两版,我们拉平台的人一起看。”

  ——

  二

  于是她真的剪了两版。

  A 版:平台会喜欢的那种。

  片头是小甜的短视频——古柳四季,孩子在河边玩水,大人晒谷子。

  叠一行字:《好运村?问题村?》。

  旁白用的是她平稳的声音:“有人说,这十年,古柳村的命被偷走了。”

  然后画面切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靠运气”走出去。

  镜头挑的是那些比较好看的片段:

  我帮老人修屋顶,我给小卖部画新招牌,我在老柳树下跟孩子们说“你们要多读书”。

  “偷运”那段也在,但被压成几句轻描淡写的话——

  更像是我对自己命运的一点“过度反省”,而不是事实陈述。

  这一版,整体氛围是:

  一个命好的年轻人,背负一点愧疚,决定回来带村里人翻身。

  鸡汤归鸡汤,至少逻辑顺。

  B 版:她心里的那一版。

  片头不是四季风景,是电视新闻那个“典型问题村”的报道。

  红圈圈住古柳,播音员说“安全隐患突出”。

  再往后,是村口车祸照片、工地掉下来的脚手架、被封起来的校门。

  她把我的“十年问题村年表”做成一张缓慢浮现的图:

  左边是我拿到的所有大奖、升职加薪、中大奖;

  右边是对应年份的村里事故。

  配乐是极轻的鼓点,好像心电图快要平了。

  “我叫林宴,古柳村人。”

  画面里我这么说。

  下一句不是“大家说我是福星”,而是那句:“说难听一点,就是偷。”

  这一版,没有给我洗白的余地。

  一个人抢了一条村子的河,村子用十年烂尾给他铺路——

  这是主线。

  剪完这一版,她自己看了一遍,骂了一句脏话。

  “太丧了。”她对着屏幕说,“连我都不想看第二遍。”

  “但这他妈才是真的。”

  ——

  三

  她把 A / B 两版导出来,约平台和资方开了个内部看片会。

  会议室里灯关着,大家对着投影啃便当。

  A 版看完,没人有太大意见。

  “节奏再快一点就更好了。”

  “结尾那句‘能还多少还多少’挺有力量。”

  “可以上我们年终励志专栏。”

  等到 B 版放完,灯一亮,空气明显冷了一秒。

  平台那边的负责人清了清嗓子:“顾导,这个……”

  “情绪有点重。”旁边有人帮他说完了,“我们平台整体基调,还是希望观众看完有力量,而不是……觉得命运很绝望。”

  “而且里面有一些说法,”另一个人翻着笔记,“比如‘偷了全村气运’、‘烂尾人生’这些词,舆论风险比较大。”

  “会被人解读成在影射现实政策。”

  资方代表也咳了一声:“我们投的是乡村振兴项目。”

  “如果主旋律变成‘一个人抢了一村人的命’,那我们这个钱花出去就非常微妙了。”

  顾晚星听完,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

  “都可以。”

  然后她抬头:“那就按你们喜欢的来。”

  平台松了口气:“那就走 A 版思路。”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接着说。

  “所有你们觉得‘太丧’‘太危险’的素材——”

  “我不删。”

  “我拆出去,做成幕后花絮、深度专访和配套的文字稿。”

  “看片时观众看到的是 A- 版。”

  “愿意深挖的人,可以自己去找 B。”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有人下意识说:“花絮也要过审的。”

  “那就过一遍。”她说,“你们怕哪句话,就在文字版打星号,怕哪个画面,就打马赛克。”

  “但拜托留一点东西,让以后的人知道——这个村不只是‘被拯救’过,也被伤害过。”

  平台负责人皱眉:“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对。”她笑了一下,“但我现在唯一擅长的,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资方代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屏幕上停住的画面——

  画面里,我在老龙山凉亭说那句“说难听一点,就是偷”。

  他叹了口气:“行吧。”

  “花絮这块,你自己先剪一个版本,我们再谈细节。”

  ——

  四

  看片会结束那天晚上,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初剪过关一半,另一半被锁在花絮里了。】

  我回她:【我这命还挺配“加长版彩蛋”的。】

  她:【别贫。】

  过了几分钟,她又发了一条:【你有空来城里一趟吗?】

  【我想当着你的面,给你看一次“你可能永远见不到的那版自己”。】

  那几天我刚好要去市里开一个项目对接会,犹豫了一下,回了个“好”。

  ——

  剪辑室在一栋旧写字楼的七楼。

  楼道墙皮起皮,电梯门关得慢腾腾。

  我按门铃的时候,里面有音箱微弱的配乐声。

  门开了一条缝,是她。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下摆压着运动短裤,头发随便扎成一团,看起来跟片子里的“独立导演”完全不是一个人。

  “进来。”她侧开身,让我钻进去。

  剪辑室不大,黑布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两台显示器亮着。

  空气里混着咖啡和方便面的味道。

  “这是 A 版。”她指了指左边,“你他们已经在会上看过精神分裂版简介了。”

  “右边是 B 版。”她敲了敲另外一块硬盘,“专供少数人自虐。”

  “我算‘少数人’?”我问。

  “你是当事人。”她说,“你都不看一眼,以后别人骂你,你连自己到底说过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先看 A 版。

  那一版我大概能想象得到,但还是有点震惊——

  剪出来的我,看起来竟然挺像“励志青年代表”的。

  笑得刚好,愧疚得刚好,愤怒得刚好,最后回村得也刚好。

  “这个人挺讨喜的。”我说,“可惜不是我。”

  “那是你的一部分。”她纠正,“我只是把那一部分放大了。”

  看完 A 版,她没给我喘息的时间,直接切 B。

  B 版一开头就是新闻红圈圈古柳。

  画面切村口车祸照、切老吴家孩子病床、切老马蹲在菜地边抽烟。

  然后是我那句:

  “在我自己眼里,我就是那个十岁那年,在祠堂里伸了手,把我们村大部分气运全扒拉到自己身上的人。”

  我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第一次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陌生感。

  “你剪得比我本人还狠。”我说。

  “你本来就很狠。”她淡淡地说,“你只是习惯不承认。”

  这一版看完,剪辑室里安静得只剩硬盘散热的声音。

  “所以,你打算让全世界都看这个?”我问。

  “当然不。”她说,“放出去你就死了。”

  “那你剪它干嘛?”

  “给你看。”她说,“也给我自己看。”

  她拿起桌上的笔,在空白本子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我。

  【完整版 · 林宴个人留存】

  “这是你的。”她说,“将来你哪天非要自毁前程想曝光一切——”

  “就把这版给媒体。”

  我接过那张纸,折了两下,塞进钱包里。

  “你相信我哪天会这么干?”我问。

  “我信你会后悔。”她说,“但我也信,你迟早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管他呢,全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别认真。

  ——

  五

  剪辑室的灯突然暗了一格,是旧电路惯有的毛病。

  只有屏幕还亮着,蓝光映在她脸上。

  她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突然松下去一点。

  “顾导演。”我叫了她一声,“你不累啊?”

  “累。”她说,“但没你累。”

  “我最多把你剪成两版,你是要实打实过两版人生的那个。”

  她声音比平时低,也没那么利落了。

  “你别爱我,爱项目。”她曾经这么说。

  但此刻,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点很明显的东西在晃——

  那不是导演看素材的眼神,是人看人的眼神。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握着鼠标的手。

  她没缩。

  只是转头看着我:“你知道你现在在干嘛吗?”

  “在感谢剪辑师。”我说,“你刚才帮我活了一次第二人生。”

  “你嘴还是这么贫。”她叹气。

  又沉默了几秒,她突然笑了一下:“算了。”

  “你要是以后在别的女人面前说这些话,我会很生气。”

  她这句话说出口,本来悬在半空的那条线,“啪”一下落地了。

  有些话不用再说第二遍——

  我们都知道,这一刻起,她不只是那个拍我的人了。

  ——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绕过操作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肩膀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慢慢松开。

  “林宴。”她在我怀里说,“我警告你。”

  “怎么?”

  “以后如果有一天,这两版人生都烂尾了——”

  “你别怪我把你剪得太真实。”

  “那我怪我自己。”我说,“怪我十岁那年手欠。”

  她笑了一下,声音闷在我胸口:“你还记得就好。”

  剪辑室的门关着,外面的走廊很安静。

  这一刻没有配乐,没有蒙太奇,只有两个人在一堆硬盘和乱七八糟的线缆中间,靠得有点太近。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平台喜欢的 A 版,会写成“我们聊项目聊到半夜,各自回家。”

  如果是 B 版,就把镜头拉到窗外,拍一整晚没关的屏幕灯,和天边慢慢亮起来的一道鱼肚白。

  你说真实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第二天清晨我从剪辑室所在的那栋楼出来,脖子上多了一点不太好解释的红痕。

  她也从另一侧的楼梯口下楼,戴着口罩,冲我抬了抬手:“林老板,预算记得看。”

  我们之一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系统很不给面子地在此刻弹了一行字:

  【关键协作者绑定度 15】

  【媒体线情感变量:已突破“合作”阈值】

  我低头在心里回它一句:闭嘴。

  然后把手机塞进兜里,跟在她后面,朝人行道上拥挤的车流走过去。

  ——这一晚,如果有导演肯拍,大概率也会剪成两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