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直梦-《百年梦魇之青杏》

  ……我在一个昏暗的夜色里奔跑。似乎有人正在追我。我不知道身后的人为什么追我。他们都举着大刀。我有些惊慌失措。这样的逃跑,让我心烦意乱。但我又不得不逃。如果我不逃的话,很可能会死在追我的大刀下。我逃到了一条断头路的终点。前面居然是一条很阔的河。天很冷,我不敢跳入河中。我只得回过身来,准备与追我的人搏斗。追我的人居然从四面八方朝我扑来。我手中也举着一把刀,但刀很短,我只是举着一柄匕首。根本没法与围着我的人搏斗。他们的刀在夜色中闪着光。我似乎对闪着的光从哪儿来一点儿也不好奇。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发现手中的匕首竟成了一支手枪。我一扣扳机,枪响了,子弹飞了出去。但是,子弹射出去的速度很慢,我看见它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只是堪堪地碰到围着我的人身上,像一粒橡皮子弹一般地弹落了下来。他们手中的大刀却无所顾忌地砍了下来……

  在不知不觉中,天气已是很冷了。小院子里水泥地上积水的地方结了冰。但也许是笼子里人多的缘故,我却并没有感觉十分寒冷。也可能是因为没有风。站在小院子上方走廊上的警官在跺脚、哈气、捂耳朵,一副受冻的样子。我们却在嘲笑他们怎么这么经不起冻。

  换了一个看守所之后,又等来了突审。只是突审并没有带我去原来突审的那间提审室。这个看守所有提审室。在进看守所的那扇大铁门的二楼。我被带上了楼,走进了一间提审室。这间提审室的布局与原先的那个提审室明显不同。两扇门对开着,窗也对开着。我不用出看守所就可以从里面的那扇门进入提审室。提审我的人不用进看守所那扇大铁门,就可以从另外的那扇门进入提审室。两边的门窗一关,便成了提审的最佳环境。

  老虎凳的前面,是一个高高的桌子。提审的人坐在桌子的后面,我坐在桌子前面的老虎凳上只能看见他们的头。脖子以下的身子全部给桌子挡住了。像是当铺里来典当的人,仰头面对着柜台后,只露出一个头的朝奉。有一些威严,也有一些神秘。我依旧被铐住了双手双脚,半点动弹不得。但心中却少了一些恐惧。那个对着我吹冷风的风栅口不见了,空调的风栅口对着提审的人,并没有对着我。按照空调安装的角度,似乎也很难对着我。但我心中仍有一丝丝的不安,我不知道他们又会想出什么样的新花样来对付我。

  对于他们来说,新花样有得是!任何一种折磨人的新花样,都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耗着,我知道他们是在等待。等待着我的精神崩溃!空调的风栅口虽然不能再对着我,但是,他们将前后的窗都打开了。冬夜的风成了穿堂风,我正坐在风口。听说最坚强的人,能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我却做不到。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受这样的折磨,体质已是明显地下降。我知道,我扛不了多久。夜色降临之后,我在痛苦的挣扎中等待黎明;一缕阳光爬上窗棂之后,我又在疲倦中等待夜色的降临。也许,人生本来就是在这种痛苦中等待。只是在我的前半生,并没有真正感受过这种痛苦吧?或者是我一生的痛苦都集中在此时此刻了!

  在我的意识中,人的一生所能享受的幸福和必将遭到的痛苦是命中注定的,是恒定的。我知道,这是一种宿命的观念。自从被抓进来,被关进了这种地方,我是越来越相信宿命了。

  二十来岁的时候,便有“我这一辈子将有牢狱之灾”的感觉,现在不是在一一兑现吗?尽管这种兑现并不是我所情愿的。但是,我能摆脱命运的摆布吗?尽管我作了种种努力,希望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希望能通过下海经商来改变我人生的轨迹。但是,我的人生却依旧朝着深渊无法阻挡地滑去。我束手无策;我无法改变!我常常安慰自己说,每一个家庭都会碰到许多的磨难,女儿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国度,必定也会碰到许多的困难。我希望,我的家庭的所有磨难,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如果说,因为我已经承受了磨难,我女儿便会一帆风顺了。那么,我承受这些磨难又有何惧呢?何况,现在我妻子也跟着我在承受磨难呢!合我们夫妻俩人的磨难,总能抵消女儿可能承受的磨难了吧!

  我知道,女儿去国外留学的时间不会太长。无论如何,她总能安然回来的吧!对于我来说,既然命中注定要承受这份磨难,那就承受呗!也许,一生的磨难这一次全部集中地承受了之后,接下来的人生,我总能无病无灾了吧?这样的磨难,我都没有死去;还有什么磨难能夺走我的生命呢?

  我知道,我的命很硬。也许,只有承受了这场磨难之后,我今后的命运才会从此踏上光明之道。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吧?既然如此,为了今后灿烂的阳光,再大的风雨,我也必须咬牙挺住!但是,我真的能咬牙挺住吗?

  因为突审之后,我总不能记起突审时我说了什么;或者是趁我精神崩溃时,他们让我在什么样的审讯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而在看守所的提审时,我又全然不记得。他们说我是在跟整个公安机关作对。我是在跟他们作对吗?我有必要跟他们作对吗?跟他们作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服从了他们的意愿,才算是不作对了?才算是配合了他们的侦查了?让我承认莫须有?我岂不是自己害自己嘛!

  几天几夜之后,提审的人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我听到他们在说:“是不是很冷呀?这个穿堂风很舒服吧?你信不信,我们去端一盆冷水来,脱了你的鞋袜,将你的双脚泡在冷水中?让你来一个透心凉?”

  我脚底的寒气已经在直往上窜。我已经透心凉了!这样的威胁刺进我的耳中,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痛楚。我只有闭上眼睛,忍受着这一份刺骨的煎熬。

  “你不要以为,你女儿去了国外,我们就没有办法了!你信不信我们赶去那儿,将你女儿手中的资金冻结?让她没有生活来源,你如果不配合我们的话,不是在害你女儿嘛!”

  “让你女儿在国外依靠卖身过日子!”他们加重了语气说。

  这话实在是击中了我的软肋了。我一急便更加地昏沉沉了。他们将已经写好的审讯笔录递给我,让我签字。我恍恍惚惚地看不清上面的字,落在他们的眼中,却以为我是在犹豫。

  “你在犹豫什么呢?你以为我们不会去这么做吗?你不要再害你的家人了!”

  我不签字就是在害我的家人吗?我不签字就是在害我的女儿吗?我是彻彻底底地迷糊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一个幻觉在跟我说:

  “签吧!签吧!签了就没有事了!签了女儿就不会有事了!”

  我顺从地抖着手签上了我的名字。将笔录递给他们。一个声音喝道:

  “下面的日期怎么不签?”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们。我怎么知道现在是什么日期?

  “你在下面签上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那个声音在身旁说。

  我的内心在说,我已经彻底屈服。不签的后果让我害怕。我战战兢兢地签上了日期。但是,那声断喝又似乎给了我一丁点的灵智,我下意识地写上了“凌晨”两字。谁知,这“凌晨”两字让他们极度不爽。

  “你为什么写上这两字!”坐在审讯桌后面的那一位喝道,“后面的日期为什么与笔录第一页我们写的日期两样?”

  我被逼签上了我的名字和日期,但是,我的内心毕竟被激起了一丁点的灵智。这“凌晨”两字,便是我无声的抗议!尽管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任何抗议都是徒劳的!都是无效的。落在他们的眼中、耳中,甚至可能是荒唐可笑的。但是,我不作这样的抗争,我总归心犹不甘呢!

  “算了!算!”他们显然也疲惫了。尽管他们一直像是走马灯一般地换人,但是,他们肯定也在承受着那一份心力憔悴。“就这样吧!大不了这份笔录不用!你的笔录多了去了!我们挑几份有用的就是了!”他们自我安慰着说。

  我的左手铐和双脚铐都被打开。看守所的警官已经打开了我身后的那扇门。我无法行走,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地走。慢慢地下楼,慢慢地沿着那条黑咕隆咚的甬道走。这真是一条通往地狱之路。我被带到写有“23”字号的笼子跟前,警官让我进了“23”笼子。

  我又面对着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我的物品包放在墙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走进了“23”号笼子。那些人正在干活,我进门时,他们只扭头看了我一眼,便自顾着埋头干自己的活了。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

  “你睡在八号铺位!”

  我没有搭理他,自顾从自己的包中找出洗漱用品。又是几天几夜没有洗漱了,尚存的那一丝灵智告诉我,我得先洗漱一下。我慢吞吞地脱去衣裤,将一盆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没感觉到冷,我的身子本身已经麻木了。再冰冷的水,也已经无法激起我神经的敏感了。

  泼了几盆冰冷的水后,我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我穿上了内衣内裤,爬上了笼板,倒头睡去。也不管是八号铺位还是七号铺位,我只能面朝墙横着睡。我感觉我的身子被冰冷的水激起了满身的风块。当我钻进被子时,我才有了全身麻麻的刺痛。这一份的刺痛,根本不能抵挡得住汹涌而来的睡意。我很快便沉沉睡去。

  但是,睡梦中的感觉却依然让我害怕:我跌进了一个冰窟窿中,冰裹挟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想张嘴叫喊。才张大的嘴巴也被冻住了。我看到我自己像一条鱼似地被冻在冰中。张大着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推我,让我挪个位置,我迷迷糊糊地换了一个方向,又沉沉睡去。

  待我一觉醒来,笼板上的人都已经起来,正忙着叠被子。我看了一眼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躺在那儿不动,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在这儿?边上有人说:

  “醒了,怎么还不起来?”

  我没有理他。

  “你在八号铺位睡了这么长时间,你感觉到了什么吗?”有人在问。

  我将目光移到墙上,我正直直地躺在八号这个位置下,这是在问我呢!我顿时感觉到他问得很蹊跷。我知道,这个铺位上肯定有故事。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倒底躺了有多久?”

  “一天一夜呢!”有人插嘴说。

  “但是,躺在这儿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有人在暗笑,有人在使眼色。

  “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有人在问。

  我干脆爬了起来,穿上了衣裤。当我叠被子时,看到笼板上有一个铁环。这个铁环陷在笼板中,我睡觉时,正被我压在身下。我并不能感觉到有铁环的存在。“晚上再说吧!”我说。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的心里浮现,我得仔细捋一捋,到底为什么在突审后,立即给我换笼子?我不想跟他们扯我不关心的问题。

  突然换笼子是为了什么?是觉得我在21号笼子呆得太舒服了?还是我不应该帮别人写什么法庭陈述?我帮助那人写的法庭陈述,是认罪服法,认识到自己犯了罪了,希望法庭能从轻发落的内容呀!这难道也有错?难道有罪的人,不应该作这样的陈述吗?如果,有罪的人在法庭上不作这样的陈述,还能让他再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便是客观实际,又岂是任何的狡辩所能改变得了的!

  事情发生的本质,是人做出来的,不是人描述出来的!话说了一箩筐,行动却没有一个,也只能是白搭。作为事实,它并不会存在!那么,为什么要在突审后,立即给我换笼子呢?是想掩盖着什么?他们想掩盖的,只能是突审这个事实!

  但是,这个已经存在了的突审事实,通过换笼子就能掩盖吗?是的!如果我被突审之后,仍然回原先的笼子,笼子里的那些人,谁都知道,我被连续突审了几天几夜。如果,我换了笼子,原先笼子里的人,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提审回来的;新去这个笼子里的人,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带出去提审的。被突审的那几天几夜,不是被隐瞒了吗!

  显然,在东邻的那个看守所的几次突审,已经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我是什么时候被带离看守所的,又是什么时候被送回看守所的。看守所都应该有记录。这个记录,不是能证明我遭受了刑讯逼供吗?所以,要将我转移到小城西邻的这个看守所。所以,要在突审之后,立即给我换笼子!

  也许,在我被带去突审时,我的个人物品已经被从笼子里拿出来了呢!不见得会立即被送到23号笼子里去!而是在我去23号笼子时才送去的!这样才能衔接得天衣无缝。如果,从21号笼子里拿出来,立即送去23号笼子,23号笼子的人肯定奇怪了,东西已经来了,人怎么几天几夜了还不来呢?事情不是又穿帮了嘛!

  用心何其毒也。为了要定我有罪,侦查机关也算是费尽心机了!一整天,我都在颠来倒去地想这个问题。在21号笼子的点点滴滴,和被带去突审的情形,慢慢地浮上了我的心头!我得努力记住21号笼子里关着的是哪些人,他们都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好在我常常在跟他们聊天,对他们的事情和情况,多少还有一些记忆,这可是我今后必不可少的证人哦。

  外面依然隐隐约约传来那首《冲动的惩罚》的旋律。在“自说自话拉着你的手”的曲调中,一天又悄然度过。被关进了这个23号笼子后,保不定他们会故技重演呢!我得挑起笼子里的这些人的聊天兴致。这样,我才能多少记住几个人的姓名。我说:

  “嗨!怎么回事呢?我总觉得这个八号铺位有些不对劲呢?”

  我的话题,显然立即吊起了他们的兴致。有人说:

  “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不对劲!”

  有人问:“你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

  有人瞪着眼睛朝我看,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有人似乎表面很不以为然。其实,我很清楚,身下笼板上嵌着的这个铁环,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这是重刑犯用的铺位。可能会被判处死刑的重刑犯,进笼子时,往往被戴着脚镣手铐。晚上睡觉时,脚镣或手铐便被铐在这个铁环上。很难想象,被铐在笼板上睡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女监房那边传来了一阵高亢的歌声,这是在唱《青藏高原》呢!这是一首曲调十分高亢的歌曲,谱这首曲调的时候,大概是为了表达高原的空旷和荒凉,使得调子极具穿透力。我以为到了高音区,那女声肯定吊不上去。但是,她居然不用假嗓吊上去了。虽然有些声嘶力竭,能吊上去,也真是殊为不易呢!也不知她在外面时是干什么的?莫非是舞厅或酒吧里的歌手?如果是歌手的话,她的歌声又似乎不太娴熟;而且,如果是歌手的话,她应该很清楚,自己能唱几度的歌曲。这种高八度的歌曲,她敢声嘶力竭地去尝试吗?

  如果是歌手,她又为什么会被抓进来呢?是因为卖淫还是因为吸毒?舞厅或酒吧里的歌手,难免会让人产生色情和吸毒的联想。这种联想,我知道对于歌者来说,是极不公平的,但却是自然而然的。我不知道,这一份的自然而然到底源于什么?

  古代的所谓卖艺不卖身,在现代人的眼中,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卖身比卖艺着实赚钱呢!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明星们,不是说娱乐场中的潜规则就是这样的嘛!你想出名吗?那你就贡献你的肉体吧!你贡献了你的肉体,导演就能让你功成名就。你功成名就了,你的肉体就更值钱了!这是一种循环,是进入演艺圈的女人,想出名的话,必须遵行的潜规则。

  在当今的中国,这种潜规则浸透了各行各业。所不同的,只是内容和形式的差异而已。在台上的光鲜后面,谁能知道有多少屈辱的眼泪哦!男人们因此津津乐道;女人们因此花枝招展,趋之若鹜!这还真是不太说得清楚哦!

  那眼泪是屈辱还是欣喜呢?这又是谁能说得清楚的!只有当事人自己去辨别了!谁又会认真去辨别这些呢?是屈辱还是欣喜,要以是否能因此出名而论!名和利才是根本!名和利才是判别屈辱还是欣喜的标准!这才是整个社会对道德的评判!除此之外,其它的都是扯淡!

  我的思路被歌声扯了去,让笼子里的人不耐烦了:“你到底感觉到什么了?”有人的口气已经恶狠狠了。

  我朝他定定地看了一眼,他立即收回了他恶狠狠的目光。这又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壮实的身躯,一副蛮汉的样子。我问:

  “你是因为什么事被抓的?”

  “砍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砍死了!”他瓮声瓮气地说。

  哦!怪不得呢!他一脸的凶相,出这样的事,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不过,被砍的人,应该没有被砍死。如果被砍死了的话,他肯定已是手铐脚镣上身了!这八号的铺位也必定会留给他了!怎么可能让我睡在这个铺位上!

  可是,我为什么会睡在这个铺位呢?是警官关照的?是要给我一个心理暗示?让我崩溃?还是笼子里的人给我的恶作剧?恶作剧是肯定的!那么,在这个铺位倒底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能问。我用一种唬人的口气说:

  “睡在这个铺位上,我总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睁开眼睛看看,又什么东西也没有!”

  “看来,人死了之后,他的灵魂还真的会回来的呢!”有人轻轻地嘀咕道。

  我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一脸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已明白,这八号铺位前不久应该曾铐过一个死囚。我将话题扯开,问那个瘦瘦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他说了他的名字。又说是因为偷窃被抓。哦!梁上君子哦!瘦小的身子,钻洞和爬高都确实比较合适的!

  “睡到半夜时,我看到那个小纸盒从那儿掉了下来!”我又用一种惊慌的语气说。

  我朝墙上那块突出的水泥板上指了指。那是一块被嵌砌在墙体中的长条水泥板,留在墙外的,仅仅只有窄窄的一长条。这一长条的下面,大概原来是要做墙报之类的场地的。但是,这样的设计是有的,而墙报之类的,在现实中却并不存在。这一长条的水泥板便显得突兀而不协调。那里应该是老鼠也爬不上去的,小纸盒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而且,是在半夜三更?小城东邻的那个看守所,笼子里的人晚上会安排着值班。所谓的值班,其实也就是靠墙坐在矮凳上打瞌睡。西邻的这个看守所,晚上却不安排人值班。所以,我说那个小纸盒在半夜从水泥条上掉下来,也没有人能拆穿我。

  在东邻的那个看守所时,我曾经吓一个值班的本地籍小青年。那天,正是当地传统的鬼节。我对他说:

  “你在值班时,今天是鬼节,如果听到有人在喊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要答应。如果你一答应,你的魂魄便被鬼勾去了!”

  他问:“如果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能不能扭头去看呢?”

  我说:“看也不能看!你如果一扭头,你便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你名字的鬼走!这也是鬼拘人魂魄的一种手段!你以为,阎王殿前的黑白无常真的拿着铁链来锁人呀!他们只是摄了人的魂魄而已!”

  这几句话,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合该那天晚上有事!警官从来不会站在笼子上面的走廊上半夜三更叫人的。那天的半夜,偏偏叫他了。但是,不管警官在上面如何叫他,他愣是低着头不回答。也不敢扭头去看。一直到将我们都叫醒了,欠起身来看了,他还是硬低着头,靠墙坐着呢!我问:

  “喂!警官喊你呢!你怎么不回答!”

  他这才忽地跳了起来:“到!”又转身面朝着警官,“我以为是……今天是鬼节呢!我哪里敢回答!”

  我慌忙朝他使眼色也没有用。他转过了身子,根本看不到我在朝他使眼色,弄得我哭笑不得;也弄得警官莫名其妙。警官也显然忘了为什么使劲喊他了,见他回答了之后,便已转身离去。我说:

  “你怎么回事啊?警官喊了你半天了,难道你连警官的声音也分辨不出来吗?”

  “你不是说,鬼会模仿着人熟悉的声音说话的吗?”他说。

  “不过,刚才的喊声,跟鬼的喊声也没有什么差别哦!”有人插嘴道。

  “这些警官本来就是阎罗王殿前的小鬼!”有人显对刚才的被喊醒很恼火。

  笼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条水泥条上。水泥条上确实还放着一个小纸盒。

  “咦,小纸盒不是还在上面嘛!”有人说。

  “是我捡起来重新放上去的!”我说。

  “这个地方没有人能碰得到的,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呢?”有人在轻轻地说。

  “我也觉得奇怪嘛!”我说,“而且,掉下来的时候,是慢慢地飘下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托着它一样!”我特意说得很玄乎。

  “这个笼子真的有鬼了!”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肯定有鬼!”我加重了语气说。

  “你知道你睡的八号铺位前不久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扭头看着他,他接着说:“前不久,睡在八号铺上的那个人刚刚被拉出去枪毙了!来拉他的时候,他的脸都黑了!双脚已不会走路。是被戴着头盔和大口罩的两个武警架出去的!”

  “身上还有一股恶臭!”有人插嘴道,“肯定被吓得屎尿都拉在裤裆里了!”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他们一直在问我,睡在八号铺位有什么感觉呢!原来,这件事留给了他们太大的阴影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枪毙的人,走到了这一步,也许确实是罪有应得。但是,他既然能犯下足以会被枪毙的重罪,何以真的事到临头了,又怂成这副样子呢?既然“生当做人杰”,为什么不能“死亦为鬼雄”了呢?看来,说到底,人性还是懦弱的!

  没有几天,他们又将我带去了那间突审室。我知道,我又将面临着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了。果然,一切又都按照原来的套路走。南北的窗户已被打开,我被手脚铐紧在穿堂风下。朔风将我吹成了透心凉。日日夜夜之后,他们又开始威胁我。我说:

  “你们也不要挖空心思去编了!上一次的笔录,你们不是都存在电脑中嘛!拷贝一下,复制一下,不是就成了。问来问去,不就是你们期望的那些事吗?”

  到了这个西邻的看守所以后,突审时,我总看到他们在弄一台笔记本电脑。凭判断,他们的所谓审讯笔录是在打印了。虽然,上一次的突审之后,我没有看清是手写的还是电脑打印的。但我总得引诱他们一下,看看他们会不会掉落在我的套中?在那天凌晨时,我要求上厕所,确实肚子里传来一阵阵的绞痛。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寒的缘故。

  走进那个小小的厕所,我看到朝外的窗户上,并没有装铁栅栏。从窗户上望出去,天空是一片凌晨特有的黑蓝色。没有了铁栅栏的阻挡,天空确实给了我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我觉得我很想往这一片纯净的天空。如果,我的灵魂也能在这一片纯净的天空中遨游的话,应该是多么地让人惬意和赏心悦目呀!窗户外的纯净给了我太多的诱惑。我很想纵身朝窗户外跃去!如此,不是既可以投身于这一片的纯净,又可以摆脱眼前的困顿了?一了百了。

  但是,才两层的楼高,我朝外一跃的话,我的灵魂能就此自由地逸去吗?我的妻子和女儿呢?我难道能因此而摆脱应该对她们承担的责任了吗?他们逼我承认的那些事呢?难道也能因为我的这么一跃而一了百了吗?我这是在逃避!是不负责任;是懦弱!

  纯净的没有铁栅栏的阴影的天空,对我产生了诱惑,但是,内心的那一份责任却让我止步!我都已经熬过了这么多的时光了,眼前的坎,难道我真的跨不过去了吗?我的勇气哪里去了?我的坚韧不拔的毅力哪里去了?难道被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消耗尽了?我无论如何也得挺过这一关!我的妻子也在受折磨呢!我的女儿前景还未知呢!我能甘心地就此撒手不管吗!

  我蹒跚着回到了突审室。刚才的那一份激烈的思想斗争,让我更加地茫然。我不知道,我的忍受是对还是错!但是,我不忍受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逼我写一份撤诉的要求。撤诉?撤什么诉?我有些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们说:

  “你的律师已经向省高院提起了民事诉状。如果,你不撤诉的话,在刑事上,我们将加重对你的处罚!”

  “撤诉?怎么撤?”我仍是一片茫然。

  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确实有委托我的律师来着!但是,怎么到现在才有反应呀!我还以为,民事案早就了结了呢。现在居然还在撤与不撤阶段!

  “我怎么写?”我说,“我现在头脑里一片混沌,根本没有办法写东西!要么,你们说一句,我写一句?”

  于是,又按照这样的套路,写下了撤诉状,签上了我的名。他们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又扶着墙壁慢慢地走,慢慢地下楼,慢慢地沿着甬道,朝23号笼子走。但是,到了23号笼子门前时,警官却让我继续朝前走,我被关进了22号笼子。

  我又面对了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我只能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洗漱之后倒头便睡。一切待我睡醒之后再说。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想什么也没有用!任何的记忆都已飞去了爪哇国。只有在我睡醒之后,我才能将那些记忆的片段慢慢地缀连起来。

  睡醒了,已是一天一夜之后了。我开始打量着这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有一个手脚上都长有六肢的年轻人,似乎很喜欢跟我唠嗑。他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他的偷盗经历,似乎他的这一份经历很值得夸耀。

  我很奇怪的是,在他说他的不光彩的经历时,他居然一丁点的羞色也没有。他总说:“你听我摆!听我摆!”

  在躺着的笼板上;在忙着手中活的时候。这是重庆人的“摆龙门阵”呢!也许,这也是他消磨时间的一个手段吧!

  有一个人因为贩毒被抓。在外面时,他自己也吸毒。而且,毒瘾有些大。毒品对他身体的伤害也已显现。他已无法正常行走,只能扶着墙壁慢慢直起他佝偻着的身子,颇像我被突审之后的形象。这让我好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