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笼包的热气里-《沪上银窟龙虎斗》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沈逸风就跟着阿福钻进了云南南路的小笼包摊。竹篾蒸笼叠成小山,白汽裹着肉香往上蹿,模糊了沈逸风的玳瑁眼镜。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时,正撞见阿福咬开包子,汤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好家伙!这蟹粉馅儿,比上个月的鲜多了!”

  “慢点儿吃。”沈逸风掏出手帕递过去,“小心烫着。”

  阿福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的:“我跟你说个事儿——昨儿我去外滩送货,听见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在码头边晃悠。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跟苦力头儿打听:‘这儿收银元不?价钱好说。’”

  蒸笼又“噗”地冒起热气,沈逸风的镜片再次蒙上白雾。他望着窗外飘着雨丝的外滩,汇丰银行的铜狮在雾里若隐若现,金睛怒睁,像头盯紧猎物的野兽。

  “收银元?”沈逸风重复了一遍,“给什么价?”

  “比市价高两毛!”阿福压低声音,“苦力头儿没敢应,说怕惹麻烦。但我听那日本人说……”他咽了咽口水,“说收够了就运到日本,铸新银元。”

  旁边桌的老食客突然插话:“我也听说了!前儿个在四马路,看见个日本女人拿皮夹子收银元,说要‘带回国做纪念’。我家那口子还说,许是要熔了打个首饰——可哪用得着这么多?”

  “纪念个屁!”另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啐了口,“我在杨树浦码头当差,见过日本人收铜料、收废铁,哪回不是运回去造炮弹?收银元……怕是要铸假钱!”

  小笼包摊的热气里,议论声像煮沸的水。沈逸风捏着半凉的包子,突然想起上周码头截获的日本龙洋——龙鳞少两片,铅味呛人。原来高桥的算盘,打得比他想得更响:先在市面上收真银元,再运到日本铸假币,最后用假币挤垮上海的钱庄。

  “阿福。”他擦了擦眼镜,“去把李先生找来,就说我有事问他。”

  “哎。”阿福应着,抹了把嘴往钱庄跑,“我这就去!”

  沈逸风留在摊前,望着外滩的雨雾。卖花担子从身边经过,白兰花混着小笼包的香气钻进鼻子。他摸了摸怀里的《伪币识别手册》,想起周掌柜说的“辨伪要用心”——原来这“心”,不仅要辨银元的真假,更要辨透那些藏在市井传闻里的阴谋。

  李先生来得很快,腋下夹着账簿,眼镜片上沾着雨珠。

  “小风,什么事?”他坐下,掰开小笼包,汤汁滴在账簿上,赶紧用帕子擦。

  “李先生,”沈逸风压低声音,“日本人在外滩收银元,给价比市价高两毛,您听说了吗?”

  李先生的手顿了顿,夹着包子的筷子悬在半空:“听见了。昨天汇丰的买办还跟我打听,说日本三井物产在找‘渠道’,收银元运往神户。”

  “运往日本铸假币?”

  “八九不离十。”李先生擦了擦眼镜,“日本铸币局最近在神户建了新厂,设备是从英国进口的。他们缺银料,就盯着上海的现洋——咱们这儿现洋多,又乱,正好下手。”

  沈逸风想起周掌柜账房里那本“恒赉与三鑫月结三千”的账,想起码头货箱里的假银:“这么说,高桥收银元,跟恒赉的鸦片生意、三鑫的烟土运输,都是一伙的?”

  “不止。”李先生嚼着包子,声音发沉,“我在公董局有朋友,说日本领事馆最近频繁接触上海道台,说要‘协助整顿金融秩序’——明着是帮忙,暗着是要把咱们的现洋全攥在手里。”

  小笼包摊的老板过来添汤,热气腾腾的水汽里,沈逸风看见外滩的钟楼指向八点。他想起初到福源时,周掌柜教他“银元不会骗人”,可如今,连银元都被卷进了阴谋的漩涡。

  “李先生,咱们怎么办?”

  “先盯着。”李先生擦了擦嘴,“让账房多记几笔‘现洋外借’的账,把库里的银元分散存到几家小钱庄。日本人要收,就让咱们的人去卖——反正他们的价高,咱们赚了钱,还能搅他们的局。”他拍了拍沈逸风的肩,“记住,跟日本人斗,不能硬来,得用他们的法子,赚他们的钱,再捅他们的肺管子。”

  阿福跑回来时,雨下大了。他浑身湿淋淋的,怀里揣着周掌柜的纸条:“周伯说,让咱们别露头,盯着就行。他去联系徐同布庄的张老板,让他帮着散点消息——就说日本人收银元是要铸假钱,让苦力们别贪小便宜。”

  沈逸风望着窗外的雨幕,外滩的铜狮在雨里更显狰狞。他摸了摸怀里的《伪币识别手册》,想起昨夜在墨房抚摸真币的感觉——那些凹凸的纹路,那些带着温度的金属,不仅是钱,更是上海的命。

  “阿福,”他说,“去买两笼小笼包,给账房的人送过去。就说我请的——让大家吃热乎的,守好钱庄的门。”

  阿福应着跑了出去。沈逸风坐在摊前,望着蒸笼里重新腾起的热气,突然明白:这场金融战,不在高楼大厦里,不在账簿票据间,而在每一笼小笼包的热气里,在每一个市井小民的议论里,在每一双警惕的眼睛里。

  他咬开包子,蟹粉的鲜香混着热气涌进嘴里。这一次,他尝到的不是满足,是责任。

  雨还在下,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比雨水更烫——比如人心,比如信念,比如福源钱庄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