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错位的花-《石女的痛》

  错位的花

  六岁那年的夏天,刘爱平的裤裆里总像揣着团火。她蹲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时,妈总要用围裙往她腿间挡,仿佛那地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刘老栓瞅着孩子日渐明显的局促,烟锅在鞋底磕得越来越响,终于在某个傍晚把烟杆一扔:“去医院。”

  县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晕。穿白大褂的人拿着冰凉的铁家伙在她腿间摆弄,爸妈站在墙角,影子被窗户切成两半。后来她听见医生说“子宫”“卵巢”,看见妈腿一软扶住了墙,爸的烟袋掉在地上,烟丝撒了满地。

  “是闺女。”医生摘下听诊器,“得做个小手术。”

  手术室的灯亮得像太阳。爱平被按在窄床上时,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像过年时擦洗腊肉的烈酒。她想哭,喉咙却被什么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属器械在眼前闪。等她醒过来,腿间缠着厚厚的纱布,妈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果皮转着圈掉下来,像条不断的泪线。

  回家那天,爸给她买了条红裙子。布料糙得扎皮肤,她拽着裙摆往墙上蹭,被妈拍了手:“咱是闺女了,得穿裙子。”巷子里的虎子跑过,指着她笑:“假丫头!”爸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就追,虎子娘叉着腰在院里骂,声音尖得能刺破窗纸。

  日子像老座钟的摆,晃着晃着就过了十年。爱平的裙子越穿越不合身,不是短了袖口,就是紧了腰。她十五岁那年,妈把新做的蓝布褂子往她身上套,手指在她肩头顿了顿——那肩膀竟比爸的还要宽些,锁骨像两块支棱的石头。

  “咋不长胸呢?”妈对着镜子叹气,往她棉袄里塞棉花,“你看对门小芳,都能系红肚兜了。”爱平低头看自己平坦的胸口,喉结却悄悄鼓起来,像藏了颗没咽下去的枣。

  学校的澡堂是她最怵的地方。女孩子们脱了衣服叽叽喳喳,她总躲在最角落,飞快地冲完就跑。有回被班长拽住:“刘爱平,你咋不换泳衣?”她攥着衣角直冒汗,听见有人小声说:“她好像没胸……”

  后来她就不去上体育课了。老师找她谈话,她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抠着墙皮掉渣。回到家,爸见她眼圈红,抄起锄头就往外走:“是不是虎子那混小子又欺负你?”她拽住爸的胳膊,第一次大声喊:“我不是丫头!也不是小子!”

  爸的胳膊僵在半空,锄头上的泥点子掉在她手背上。那天晚上,妈翻出她六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戴着蓝布帽,眼神怯生生的。“当时医生说……”妈说着就哭了,“咱以为是为你好啊。”

  她开始不穿裙子,捡爸的旧褂子穿,把头发剪得比小子还短。巷子里的人见了她就躲,像见了什么怪物。有回她去打酱油,杂货铺的王婶盯着她的喉结看,嗓门大得能掀了房顶:“这刘家丫头咋越长越怪?”

  她攥着酱油瓶往家跑,瓶底磕在青石板上,褐色的液体溅在裤腿上,像块洗不掉的印记。路过河边时,看见水里的影子——身高停在一米四四,肩膀却宽得撑不起女装,喉结在脖颈间若隐若现,像棵长歪了的树。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六岁那年的手术室。医生拿着手术刀问她:“想当男孩还是女孩?”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刀光落下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裂开了,一半穿着红裙,一半套着蓝褂,在地上扭打不休。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的月光照在墙上,她六岁时穿红裙的照片挂在那里,照片上的孩子对着她笑,笑得她心口发疼。她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又按了按平坦的胸口,突然想对着月亮喊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像被捏住的猫似的呜咽。

  院墙外传来虎子和伙伴们的笑闹声,他们在唱新学的歌:“花儿花儿,红的黄的,男娃女娃,清清楚楚……”她蜷在炕角,把脸埋进爸的旧褂子,那上面有烟草和泥土的味道,让她暂时忘了自己究竟是朵该开在红绸里的花,还是该长在蓝布下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