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情我愿-《石女的痛》

  皮鞋厂的铁皮屋顶总在下雨时发出哐当声,像有无数颗石子在上面跳。刘平蹲在废料堆旁,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照片——张小伟的虎头帽在照片里歪着,口水浸湿了胸前的红兜兜。他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踩过碎皮子的声音。

  “你的扣子。”

  周丽的手伸到眼前,指甲缝里嵌着点黑鞋油,像落了几粒煤渣。刘平抬头时,正撞见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来,车间里的电锯声、敲打声忽然都远了,只剩下她白衬衫上跳动的光斑。那颗棕色的纽扣躺在她掌心,是他工装裤后兜上掉的那颗。

  “谢了。”刘平的声音有点涩,他慌忙把照片塞回口袋,指尖被照片的边角硌得发疼。周丽没走,就站在旁边看他收拾碎皮子,看了一会儿说:“你干活真仔细。”

  从那天起,周丽总在饭点绕到废料堆来。有时端着搪瓷碗,里面是炒得喷香的萝卜干;有时拎着个铝饭盒,盖子一掀,是卧着荷包蛋的面条。“我妈给我带多了。”她每次都这么说,眼睛却亮亮地看着刘平把食物吃完。

  刘平起初不敢接,后来发现周丽的眼神太认真,像在递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接过来慢慢吃。他吃得慢,周丽就坐在旁边的木头桩上,跟他说裁料组的趣事:“今天老李把牛皮裁反了,被组长骂得直挠头。”刘平听着,嘴角会悄悄往上翘,心里那点因为保洁阿姨一句“小伙子走错了”而起的发僵,好像也松快了些。

  车间里开始有闲话。有人说周丽傻,放着厂里的技术员不搭理,偏跟个“阴阳人”凑近乎。周丽听见了,就把手里的裁剪刀往案子上一拍:“刘平一天能钉三十双鞋跟,你能吗?”说这话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刘平蹲在远处磨钉子,听见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那个雨夜来得突然。加班到深夜的工人们都走了,只有刘平还在收拾废料,周丽撑着伞站在车间门口,喊他:“我带了伞,一起走?”

  雨点子砸在伞面上,发出密密的声响。走到半路,刘平突然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短发往下淌,滴在深蓝色的工装衫上。“我得跟你说个事。”他低着头,声音被雨丝切得七零八落,“我以前……是个女的。生过孩子,叫张小伟。”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现在我好像……在变成男人。”

  周丽的伞往他这边歪了歪,雨落在她的肩膀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没说话,刘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我当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一早,周丽塞给刘平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有处磨破的地方,用同色的线仔细缝补过。“我哥的,他穿嫌小。”她的手指绞着衣角,“你试试,比工装好看。”

  刘平躲在更衣室换上时,对着满是划痕的镜子看了很久。镜中的人穿着合身的衬衫,下巴上的胡茬青乎乎的,喉结在皮肤下轻轻动了动。他抬手摸了摸,突然觉得这具总让他别扭的身体,好像没那么陌生了。

  周丽的爹娘找到厂里那天,刘平正在给皮鞋钉跟。周丽的爹攥着根扁担,骂骂咧咧地往他这边冲,周丽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喊得声嘶力竭:“他是好人!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她娘在一旁哭,说她放着正经人家不嫁,偏要跟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作践自己。

  那天之后,周丽就被锁在了家里。刘平下班路过她家门口,总能听见院里传来争吵声,有时是她娘的哭骂,有时是她摔东西的脆响。直到第七个雨夜,他蹲在墙根下抽烟,忽然看见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黑影裹着雨雾跳了下来。

  周丽落地时崴了脚,却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往他这边跑。她的头发散着,半边脸颊红肿着,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我跟你走。”她跑到刘平面前,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眼睛亮得惊人,“我不在乎你以前是啥样,我就想跟你好好过。”

  刘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包袱里掉出本书,是他没看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里夹着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是镇上电影院的,日期是上周六。

  “本来想约你去看的。”周丽低头看着票根,声音有点哑。刘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子在发抖,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像找到了安稳的岸。

  雨还在下,把两人的影子泡在水里,融成一团。刘平牵着周丽的手往镇外走,她的手心很烫,攥得他指头发麻。远处的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刘平想,管他以前是男是女,管别人说什么,只要身边这个人攥着自己的手,路再黑,也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