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攻心-《食卦人》

  张大山那句近乎呻吟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间弥漫着烟味、药味和绝望气息的铁皮板房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它不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后的虚弱与茫然。

  我知道,坚冰已裂,现在是趁热打铁,将裂缝扩大,直至其彻底崩塌的时刻。但操之过急,只会引起反弹。我需要像最老练的针灸师傅下针一样,认准穴位,力道精准,既要有穿透力,又不能让他感到无法承受的刺痛而骤然缩回。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那个“谁派你来”的问题,那会立刻将对话拉回到充满戒备和敌意的谈判层面。我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身体显得更加放松,目光也从他震惊的脸上,移向了窗外那片在冬日薄暮下显得格外萧索的矿区。

  “张总,”我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我不是神仙,也不会算命。我能看出这些,是因为我观察,我听,我感受。人活于世,只要还在吃喝拉撒,就总会留下痕迹。您的身体,您的矿,您的焦虑,都写在这些痕迹里,只是大多数人视而不见,或者,不愿意去看。”

  我转回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派我来的人,看重的是您脚下这座矿的价值。但在我看来,您张总本人的价值,远在这座矿之上。矿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人垮了,再好的矿,也不过是一堆等着被别人瓜分的石头。”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在于,我确实认为他的健康是核心问题;就在于,我的终极目的,依然是那座矿。但在此时此刻,我必须将“为他着想”的姿态做足,才能获取信任。

  张大山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烟,但手指在烟盒上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缩了回来,转而端起了那杯冷掉的、颜色深浓的苦丁茶,猛灌了一大口。那苦涩的滋味让他皱紧了眉头,却也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你说得轻巧……”他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甘,“这矿,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是从一个小煤窑,一口一口刨出来的!现在遇到点难关,就要我放手?我张大山在栾川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这么怂过!”

  “不是怂,是智慧,是取舍。”我立刻接话,语气坚定,“《黄帝内经》里讲,‘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意思是,最高明的医生,是在疾病还没爆发时就进行干预。管理企业,管理人生,也是一个道理。现在,您的身体和您的矿,都发出了‘未病’甚至‘已病’的强烈信号。硬扛,不是英雄,是……鲁莽。”

  我特意停顿了一下,让他消化“鲁莽”这两个字的重量。然后,我伸手指了指他手边那个没有标签的药瓶:

  “张总,您吃的这个药,如果我没猜错,是那种‘黑药丸’吧?本地一些小作坊产的,止痛效果快,但成分不明,副作用极大,尤其伤肝肾。您用它来压住胃痛,好去应付酒局、去四处求人,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您的身体,就像这矿上的老旧设备,超负荷运转太久,又缺乏正确的维护和保养,现在已经不是小修小补能解决的了。需要的是停下来,进行一次彻底的大修,甚至……是更换核心部件。”

  这个比喻很直白,甚至有些残酷,但对于张大山这种习惯了与机械打交道的实干派来说,反而比空泛的道理更容易理解。他低头看着那个药瓶,眼神复杂。

  “停下来?说得容易……”他苦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银行天天催债,环保局隔三差五来检查,开口就是几百万的整改费用。工人们的工资也不能一直拖着……停下来,就是等死!”

  “等死和找死,是两条不同的路。”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您现在硬撑着,不断透支自己的身体去填一个可能永远填不满的窟窿,这就是找死。而停下来,寻求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哪怕是暂时的退一步,也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活下去,这是战略转移,不是等死。”

  我看着他脸上挣扎的神色,知道需要给他一个更具体的、能触摸到的“希望”。

  “张总,您有没有算过一笔账?”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假设,我是说假设,您愿意考虑出售部分股权,或者整体转让这个矿。那么,您首先能立刻获得一笔巨大的现金流,足以还清所有债务,支付整改费用,甚至还能留下相当可观的积蓄。”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能拿回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和健康。您可以用这笔钱,去北京,去上海,找最好的医院,最权威的专家,系统地治疗您的胃。您可以安心休养,陪陪家人,看着儿子顺利毕业、成家立业。您才五十出头,只要身体调养好了,以您的经验、人脉和魄力,未来难道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必非要吊死在这一棵已经生虫的树上?”

  “东山再起?”张大山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你说得倒好听!那些来谈收购的,哪个不是想把价格往死里压?恨不得白捡我这个便宜!我张大山宁可把它炸了,也不会便宜那帮吸血鬼!”

  “所以,派我来的人,不一样。”我终于可以顺势引出背后的力量,但依然保持模糊和抬高的姿态,“我们看重的是长期价值,是合作共赢。我们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平的价格,更是一个能保障您未来生活、甚至为您后续发展提供助力的完整方案。”

  我故意将“完整方案”几个字咬得很重。

  “比如,”我抛出一个具体的、极具诱惑力的设想,“在收购协议里,我们可以附加条款,聘请您作为矿场的终身顾问,保留一部分干股或者分红权。这样,矿场在新的资本和管理下焕发生机,您不仅一次性拿到了救命钱,还能持续分享矿场未来的收益。您不再是孤军奋战的守矿人,而是变成了一个轻松的投资人、顾问。您有了钱,有了闲,有了健康,还能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产业在新的模式下发展壮大。这难道不比您现在这样,抱着一个快要爆炸的炸药包,日夜煎熬要强上百倍?”

  这个设想,无疑击中了张大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对财富保障的渴望,对自身价值延续的渴望,以及对摆脱当前困境、安享晚年的渴望。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剧烈挣扎的光芒。

  我能感觉到,他心动了。但几十年来在商场和矿山摸爬滚打养成的警惕和多疑,让他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陌生人的空头支票。

  “哼,画饼谁不会?”他冷哼一声,但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反驳,“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忽悠我?等协议一签,矿一到手,谁还认得我张大山是哪个?”

  “信任需要建立。”我坦然承认,“我可以向您保证,初步的意向和这些框架性的承诺,都可以白纸黑字地写在备忘录里。而且,为了表示诚意……”

  我话锋一转,再次将焦点拉回到他的健康问题上。这才是建立信任最快、最直接的途径。

  “在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您完全可以先验证一下我的‘判断’是否准确,以及我们是否真的关心您的个人状况。”我看着他,目光诚恳,“张总,如果您信得过,我现在就可以根据您的情况,给您提供一个立即就能缓解您当前痛苦的、安全有效的调理思路。这不算治疗,只是一点饮食和起居上的建议。您试试看,有效果,我们再谈后续;没效果,您就当我是个骗子,我立刻走人,绝不再纠缠。”

  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提议。既能验证我的“本事”,又能切实解决他眼前的痛苦,还不用承担任何即时风险。

  张大山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语里的真假。板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呼出一口带着浓重烟味的气息。

  “你说!”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身体却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显露出内心的急切。

  我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了。接下来的“药方”,将决定我是否能真正叩开他的心扉,让他心甘情愿地走上我为他铺设的道路。而这“药方”,不仅仅关乎医术,更关乎“食卦”的智慧,以及对这方水土、这方人情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