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模糊卦象-《食卦人》

  拒绝了周老板那足以改变命运的“金山”项目后,我如同一场惨烈战役后唯一的幸存者,虽然守住了阵地的旗帜,但环顾四周,尽是断壁残垣与内心难以愈合的创伤。那种强行将巨大诱惑从自己血肉中剥离的痛楚,远比想象中更加持久和深刻。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游魂般穿梭在那间空旷奢华的新咨询室里,每日减半的预约安排,使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难以打发。

  表面上,我维持着专业人士的冷静,接待着那两位有幸排到的客户,分析着他们的饮食偏好,给出或商业或人生的建议。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一部分,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那个坐在真皮座椅上、言辞依旧精准、却似乎少了某种核心温度的“张老板”。每一次咨询结束,送走客户后,那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做了亏心事般的自我怀疑,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将我吞没。

  我试图用各种方式填补这种空洞。我更加频繁地回到大学城的老店,系上那条旧围裙,亲手熬上一锅汤,看着熟悉的食客,听着他们谈论着考试、恋爱、工作的寻常烦恼。但奇怪的是,那曾经能让我瞬间平静下来的烟火气,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我能看见,能闻到,却难以真正融入。老陈依旧沉默地递来包子,王姨偶尔送来新腌的咸菜,但她们的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混合着怜悯与疏离的东西。他们或许感知到了我内心的撕裂与不解。

  我甚至再次去了几次“云顶会所”那样的地方,试图用那种极致的浮华与喧嚣来麻醉自己。但酒入愁肠,化作的只有更深的空虚与自我厌恶。那块朗格腕表在迷离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就在这种内外交困、几乎快要被自我怀疑压垮的时候,周老板的资料,如同一个幽灵,还是被他的秘书准时送来了。不是送到咨询室,而是直接送到了我的公寓。厚厚几大箱,堆在客厅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惑与谴责的纪念碑。

  我刻意不去碰它们,仿佛那是什么潘多拉魔盒。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心理压迫。每一次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心脏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百分之十的干股,那两个亿的幻影,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消失,反而因为近在咫尺的“可能性”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撩人。

  这种僵持和煎熬,在一个深夜达到了顶点。

  那天,我再次从一场充斥着奉承与虚假应酬的酒局中逃离回家,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我瘫倒在沙发上,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那几箱资料上。一种混合着自暴自弃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我的心。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规矩”和“本心”,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常人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老陈守着包子铺是一生,王姨守着咸菜坛是一生,难道我张某人,就只能守着这间咨询室,赚着这“辛苦”钱,永远徘徊在这个阶层的边缘吗?!

  清汤老人走了,他追求他的超然去了,可我还要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活下去!活得更好!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踉跄着扑到那几箱资料前,近乎粗暴地撕开了封装带。

  我要看看!我倒要看看,这个项目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风险”,值得我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我将里面的文件一股脑地倒在地毯上,然后盘膝坐下,就着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如同一个饥渴的求知者,又像一个审视罪证的法官,开始疯狂地翻阅起来。

  资料确实如周老板所说,“极其详尽”。从政府的规划红线图、土地招拍挂文件,到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建筑设计图纸、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初稿)、市场调研分析、甚至是联合体各方的资质背景和资金证明……应有尽有。周老板为了取信于我,或者说,为了让我“安心”地给出“吉”的判断,几乎把能给的都给了。

  起初,我是带着一种挑刺和证明自己“拒绝正确”的心态去看的。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尤其是在浏览那份厚厚的《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初稿)》时,我的眉头越皱越紧,心跳也越来越快。

  报告写得冠冕堂皇,数据翔实,结论自然是“项目符合环保要求,在采取相应措施后,对环境的影响在可控范围内”。这是这类报告的标准模板。但是,在几处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描述和附录的原始监测数据中,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报告提及项目地块东南侧边缘,毗邻一条名为“清水河”的城市内河支流。评估承认该河流目前水质仅为“地表水Ⅴ类”(最低标准,已属污染),但轻描淡写地将其归咎于“上游农业面源污染及城市生活污水历史遗留问题”,并承诺项目建成后先进的“雨污分流系统”和自建污水处理设施,不会对河流造成新的负担。

  然而,在附录的土壤及地下水潜在地球化学分析中,却模糊地提到了地块深层土壤样本中检测出“微量”的、某些并非自然存在的重金属及有机污染物指标,注释为“可能源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该区域曾有过的零星小型化工作坊遗留”,并强调“浓度远低于风险管控标准,且位于项目地基开挖深度以下,不会对项目本身及未来居住者构成风险”。

  “可能源于”、“微量”、“远低于标准”、“不会构成风险”……这些充满不确定性和自我开脱的词汇,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醒了我被酒精和欲望麻痹的神经!

  我的“食卦”本能告诉我,这绝非报告上写得那么轻松!一个定位“高端生态社区”的项目,其根基之下,竟然潜藏着工业污染的幽灵?哪怕浓度再“低”,位置再“深”,这对于任何知晓内情的未来购房者而言,都将是致命的隐患!而且,“清水河”本就脆弱,项目大规模施工,重型机械震动、地下作业,谁敢保证不会扰动这些沉睡的“历史遗留问题”,不会对那条本就奄奄一息的河流造成二次伤害,甚至污染地下水系?

  这,就是周老板眼神闪烁、含糊其辞的“潜在风险”!这绝不是无伤大雅的“灰色地带”,这是一个可能引爆环保炸弹的雷区!

  按照规矩,按照“禁助纣为虐”的原则,我此刻应该立刻合上资料,将其束之高阁,甚至应该想办法匿名提醒相关部门注意。这才是正确的、无愧于心的选择。

  但是……

  那两个亿的幻影,再次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想起周老板信誓旦旦的“绝对干净”,想起他说的“竞争对手咬得很死”。

  我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挣扎、空虚、以及那种被排斥在真正权力和财富核心之外的边缘感。

  一个恶念,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悄然探出头来:

  如果……如果我“忽略”掉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呢?

  如果我在最终的“卦象报告”里,只强调项目的地理位置优势、市场前景、团队实力这些光明面,而对于这些环保风险,只是用“需关注长期生态影响”、“建议加强环境监测”之类不痛不痒、充满弹性的词语,一笔带过,模糊处理呢?

  我没有明确说“吉”,也没有隐瞒风险(只是说得轻描淡写),这算不算违背规矩?算不算“助纣为虐”?

  周老板他们那么大的能量,或许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这些“风险”根本就不会爆发呢?也许,只是我过于杞人忧天了?

  毕竟,那可能是两个亿啊!足以抹平任何“微不足道”的道德瑕疵!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病毒般迅速扩散,侵蚀着我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我为自己寻找着各种看似合理的借口,试图将这次“模糊处理”包装成一种“成熟”、“变通”,而非堕落。

  内心经历了又一番天人之战后,那贪婪的巨兽,终于在这次,压倒了那微弱却顽强的良知之声。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坐到电脑前,打开文档,开始撰写给周老板的“卦象分析报告”。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文字流畅而出,分析着地块的“旺气”,市场的“需求”,团队的“实力”……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乐观,那么有说服力。

  直到写到关于“潜在风险”的部分。

  我的手指停顿了。

  脑海中闪过清汤老人平静的眼神,闪过老陈揉面的身影,闪过那三条高悬的规矩。

  良知在做着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自残的决绝。

  我敲下了如下字句:

  “……然,任何宏大项目皆非尽善尽美。此地块历史悠久,需留意其深层土壤或存极微量历史残留物,虽远不足为虑,然为求万全,建议项目后期加强环境质量跟踪监测,尤其关注毗邻水系之生态平衡,彰显企业社会责任,亦可规避无谓之纷扰。”

  “极微量”、“远不足为虑”、“无谓之纷扰”……

  我用精心选择的、极具误导性的词汇,将那个可能存在的环保炸弹,轻描淡写地包装成了一个可以轻易解决的、甚至能用来“彰显企业社会责任”的“小问题”。

  写完这段,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我知道,我越界了。

  我亲手,在我一直坚守的防线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我没有直接说“吉”,但我提供的这份“乐观且风险可控”的报告,无疑会给周老板注入最强的强心剂,促使他们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场豪赌。

  我将报告打印出来,签上名字,装进信封。整个过程,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不是卜算,这是一场交易。

  我用原则的退让和良知的蒙尘,去交换一个通往巨额财富的、虚幻的可能性。

  “模糊卦象”,听起来似乎比直接撒谎要“高级”,要“留有余地”。

  但本质上,它是我向欲望投降的白旗,是我灵魂堕落的开始。

  那口好不容易重新点燃、试图用“慢火”熬煮的内心之汤,在这一刻,被投下了一味名为“侥幸”与“贪婪”的毒料。

  汤,已然变味。

  而我,在这条迷失的路上,迈出了无法回头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