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玲探望-《食卦人》

  君悦酒店的“养胃汤”在高端餐饮圈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养生风潮,连带着“卦食咨询室”的名声也愈发响亮,甚至开始吸引一些外地慕名而来的客户。我沉浸在这种高速运转的节奏中,每天被预约、咨询、商务合作洽谈填满,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只有在深夜独处时,才能感受到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一个周三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咨询室的玻璃幕墙,将外面的车水马龙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这样的天气,预约的客户通常会推迟或取消,倒是难得清静。我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审核一份小林刚整理好的、与另一家高端连锁健身房合作的初步方案,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我抬起头,习惯性地准备让小林去接待,却看到小林正拿着电话,低声与一位固执地想要加塞预约的客户周旋。

  我只好自己站起身,走向外间的接待区。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师范大学logo的环保布袋,正有些拘谨地打量着咨询室内雅致却略显清冷的装修。

  当她的目光与我对上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笑容。

  “老板?真的是您啊!”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在咨询室,我是“张先生”、“张老板”;在合作方那里,我是“张顾问”;即便是在大学城的老店,现在的熟客也大多跟着叫“张老板”了。

  “小玲?”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几年前,那个总是扎着马尾、背着双肩包,在店里点一份“油麦菜 豆制品 山药 粉丝 原味汤”,为了考研挑灯夜读的备考生形象。

  “是我!老板,您还记得我!”小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盛满了星光,带着纯粹的喜悦。她快步走上前,却又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身上质地精良的中式上衣,以及身后这间与她记忆中的麻辣烫店截然不同的空间,那份熟稔中又掺杂进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生疏和敬畏。

  “记得,当然记得。”我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亲切,“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快进来坐,外面下雨了。”我引着她走向接待区的沙发。

  “我考上师大的研究生了,现在就在本市读书。”小玲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有些拘束,“听……听以前的同学说,您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咨询室,特别厉害,就想着一定要来看看您。”

  她将那个环保布袋放在膝盖上,双手有些不自然地交握着。“我本来想去大学城那边的店找您的,但到了才发现,店还开着,但好像是别人在打理了?我问了那位大哥,他说您主要在这边……”

  “嗯,这边事情多,老店请了人照看。”我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考上研究生了?恭喜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我想起当年她复习到崩溃,在我店里一边喝汤一边掉眼泪,我根据她点的菜和复习状态,推断她重点偏差,给她写了张“重点看教育心理学第三章”的纸条。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多亏了老板您当年的鼓励和……和那张纸条。”小玲的脸微微泛红,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那章内容真的考了很多分!我一直都记得。”她说着,从环保布袋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双手递给我,“老板,这是我老家自己种的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就是一点心意……谢谢您当初帮我。”

  我接过那包茶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植物干燥后特有的质朴香气。牛皮纸包装得很用心,边缘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用钢笔工整地写着“野山绿茶”四个字。这份礼物,与咨询室里收到的那些动辄成千上万的咨询费、包装精美的合作礼品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厚重,压得我心头微微一颤。

  “谢谢你,小玲,太客气了。”我将茶叶放在茶几上,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现在学习忙吗?研究生生活还适应吗?”

  “挺好的,就是课业比本科重多了,导师要求也严。”小玲放松了一些,开始跟我分享起读研的趣事和烦恼,说起她带的本科生的懵懂,说起写论文的焦虑。她的言语间,依旧保留着学生特有的单纯和一点点对未来的憧憬。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这种感觉很奇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错位。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油烟缭绕、充满食物香气的麻辣烫店,听着一个熟客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的生活,而不是坐在这个装修考究、代表着身份与能力的咨询室里,与客户进行着充满算计和目的的交谈。

  然而,这种短暂的错觉很快就被现实打破。

  小林终于结束了那通漫长的电话,走过来低声对我说:“张先生,刚才是天海集团的陈董秘书来电,还是希望能将明天的预约提前到今天下午,说陈董晚上要飞国外,愿意支付三倍的加急费用。您看……”

  他的声音虽然压低,但在安静的接待室里依然清晰可闻。小玲的讲述停了下来,她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地看了小林一眼,然后又看向我,眼神里那种刚刚消退不久的敬畏感,又悄然浮现。

  “按规矩办。”我皱了皱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预约顺序不能乱。回复他们,要么按原定时间,要么取消。”

  “明白了。”小林点点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方才那短暂而怀旧的氛围。小玲看着小林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老板,您……您现在真是名人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语气带着惊叹,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我同学都说,您现在可厉害了,帮好多大老板解决难题,连大酒店都在卖您研究的汤……我刚才在楼下,看到好多豪车,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深入解释。名利场的光环,对于小玲这样还在校园的学生来说,既遥远又充满神秘色彩,任何解释都可能被理解为炫耀。

  “就是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你呢?以后打算当老师?”

  “嗯!”小玲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而坚定,“我就想当一名好老师,像我高中的语文老师那样,能影响学生的那种。”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没什么大出息,但我觉得挺有意义的。”

  “当老师很好,是很有价值的职业。”我由衷地说。这句话并非客套。在见识了太多为利益奔波、绞尽脑汁算计的众生相后,小玲这份简单而纯粹的理想,像雨后清新的空气,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小玲看了看手腕上那只略显陈旧的手表,站起身:“老板,不打扰您了,您这么忙。我就是来看看您,把茶叶送给您。看到您现在这么好,我真替您高兴。”

  她也替我高兴吗?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只有真诚的祝福,没有丝毫的嫉妒或谄媚。这份纯粹,让我在感到一丝慰藉的同时,也生出几分难以启齿的惭愧。

  “我送送你。”我站起身。

  “不用不用,老板,您忙您的!外面雨不大,我自己走就行。”小玲连连摆手,像是生怕耽误了我的“大事”。她拿起那个环保布袋,快步走向门口。

  在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轻声问道:“老板,您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帮我们……帮像我们这样的学生,看看复习重点,或者……给点建议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带着期盼,也有一丝不确定的忐忑。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内心某个柔软而迷茫的角落。

  还会吗?

  我现在的时间,以分钟计费,排满了各种“重要”人物的预约。我的精力,需要投入到分析复杂的商业数据、揣摩权贵心思、设计合作方案之中。我还有时间和心境,去为一个考研的学生,细细分析她的点菜单,推断她可能遗漏的知识点,然后写下一张或许能改变她命运的、不值钱的纸条吗?

  那个在大学城麻辣烫店里,会因为熟客一句“老板我这次考砸了”而暗自琢磨半天,会因为看到学生熬夜复习心疼而偷偷多加两片肉的“老板”,和现在这个坐在市中心豪华咨询室里、决定着巨额资金流向和高端养生潮流的“张先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瞬间,许多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孙天豪挑衅的眼神、王局信赖的目光、张总精明的算计、君悦酒店后厨标准化的流程、银行账户里不断跳涨的数字……还有老陈那句“你这店现在闻着不像熬汤的,像算钱的”,以及王姨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的沉默似乎让小玲误会了,她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即立刻扬起一个理解的笑容:“没关系没关系,老板,我知道您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肯定特别忙!我就是随口一问,您别放在心上!我走了,老板再见!”

  她像是生怕给我带来麻烦,飞快地说完,转身推开门,撑开一把素色的雨伞,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幕和街角的人流中。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玻璃门上残留的雨滴,扭曲了外面的世界。

  小林走了过来,轻声提醒:“张先生,接下来没有预约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我们讨论一下健身房合作方案的细节?”

  我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你先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转身,走回里间的咨询室。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玲的、带着雨水和青春气息的味道,与我平日里闻惯的古龙水、雪茄、高级香水味格格不入。

  我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小玲送来的那包“野山绿茶”上。我拆开牛皮纸,里面是墨绿色的、卷曲的茶叶,品相确实普通,但那股山野自然的清新气息却异常浓郁。

  我拿起电水壶,接了一壶矿泉水烧上。没有用那些繁琐的茶道工具,只是取了一个普通的玻璃杯,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

  沸水冲入,茶叶在杯中翻滚、舒展,慢慢沉底,汤色逐渐变得清澈碧绿。我端着这杯茶,走到那个外卖窗口前。窗口关着,外面是潮湿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喝了一口茶。味道微涩,带着青草般的凛冽,但回甘明显,喉韵清爽。这味道,像极了记忆中学校后山的气息,像极了大学城老店后院那棵老槐树在雨后的味道。

  小玲那句“您还会像以前那样吗?”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还能回去吗?

  或许,不是能不能回去的问题,而是还想不想回去,以及,还认不认识回去的路的问题。

  “身份不一样了……”小玲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此刻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成功的、神秘的、高高在上的“张先生”。这个身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回报和社会地位,让我脱离了那个需要亲手熬汤、计算着每一分成本的小店主生涯。

  但为此,我似乎也付出了某些代价。我失去了那份随时可以为一碗汤、一个熟客的烦恼而停留的从容,失去了那种与最普通、最鲜活的生活脉搏紧密相连的触感。我的“食卦”能力越来越强,应用范围越来越广,但它服务的对象,却离“人”本身,越来越远,更多地指向了“利益”和“欲望”。

  我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抹涩味在舌尖久久不散。

  窗外,雨渐渐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个玻璃房子映照得光怪陆离。

  我知道,小玲的这次探望,像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冲刷掉的不仅仅是窗外的尘埃,或许还有我内心深处,某些自以为坚固的东西。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继续在这名利场中高歌猛进,还是为那份渐行渐远的“烟火气”保留一盏微弱的灯?

  我望着窗外,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