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首次拒单-《食卦人》

  吴建国那失魂落魄、却又带着劫后余生般感激的背影,如同一个沉重的注脚,为“奶茶店选址”事件画上了句号。这件事,像一根尖锐的探针,刺破了商业世界温情脉脉的表皮,让我窥见了其下暗流涌动的算计与冷酷。周老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暧昧不明,但那份将普通人视为棋子的凉薄,却让我脊背发寒。

  回到“多多麻辣烫”,那口终日沸腾的汤锅,此刻在我眼中,仿佛也不再仅仅是温暖的象征,更像是一面映照世情的镜子,映出我内心的波澜与日渐加深的迷茫。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投入地劳作,将清洗好的蔬菜码放整齐,将熬汤的火候调控到分毫,仿佛唯有通过这些最基础、最无需动脑的体力消耗,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各种算计和选择搅得不得安宁的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这座小小的庙,似乎真的因为周老板、张总等人的“香火”而“灵验”了起来,开始吸引一些怀着各种隐秘欲望的“香客”。

  那是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秋雨欲来,空气湿闷。晚市刚开始不久,一个身影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草和廉价古龙水的气息,推开了店门。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粗壮,穿着一件紧绷的 polo 衫,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是一块张扬的金表。他面色红润,眼袋浮肿,眼神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精明与戾气的光。他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离柜台最近的桌子上,把手里攥着的奔驰车钥匙“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声音洪亮:

  “老板!点单!”

  我走过去,将菜单递给他。他没有接,而是用粗短的手指在菜单上随意一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来一份!汤底要重辣,越辣越好!” 他点的都是些肥肠、午餐肉、各种肉丸之类油重味厚的菜品。

  在他的“三维坐标轴”上,信息瞬间涌现:

  · X轴(时运): 气息浮躁,看似“大有”(张扬财富),实则内里不稳,隐带“讼”意(易惹是非)。

  · Y轴(心性): 点单粗豪,喜重辣(“离火”旺盛,性格暴躁直接),佩戴金链金表(“兑金”外露,显摆、重利),整体气场偏向“睽卦”之乖张暴烈。

  · Z轴(事象): 其到来带有明确目的性,绝非单纯用餐。

  果然,他没等我转身去准备,就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依旧足以让附近几桌客人隐约听到:

  “你就是那个挺会‘算’的张老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我姓钱,搞建材的。听周老板提过你,说你有两下子。”

  我心中警铃大作。又是周老板!他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不断将各色人等抛到我面前。

  “钱老板,您好。我就是个开店的,混口饭吃。”我谨慎地回应。

  “嗨,别谦虚!”钱老板大手一挥,显得很不耐烦这种客套,“我这儿有桩急事,想请你帮个忙。”他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我这边,去年有几笔账,差不多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意味不明,但估计数额不小,“弄得不太清爽。眼看年底了,上面查得紧。你帮我算算,想个法子,怎么能把这窟窿抹平了,少交他妈的至少两百万的税!”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放心,规矩我懂!成了,分你五十万!现结!” 说着,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信封口没有封死,露出里面一沓沓鲜艳的百元大钞的边角,那厚度,怕是至少有五六万之多!

  五十万!先付五六万定金!

  这笔巨款,如同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店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也几乎晃花了我的眼!心脏在那一刻骤然收缩,血液加速奔流。五十万!这比我账户里那十二万加上张总的两万,还要多出数倍!足以让我立刻摆脱这起早贪黑、烟熏火燎的营生,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松优渥的生活。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钞票特有的油墨气味,混合着钱老板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诱惑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微微出汗。脑海中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飞速盘算,这五十万可以做什么,可以买什么样的房子,过什么样的日子……

  然而,就在这欲望的洪流即将冲垮堤坝的瞬间——

  王姨那担忧的眼神,和她那句“别饿坏了”的叮嘱,如同清凉的泉水,浇灌而下。

  老陈那冰冷的“像算钱的”判词,和他那揉搓着面团的、坚定不移的背影,如同磐石,镇住了翻涌的暗流。

  吴建国那张因险些坠入陷阱而惨白、后又因获救而充满感激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钱老板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屏幕没有锁,上面赫然显示着他正在与一个备注为“老鬼(发票)”的人的聊天界面,最后几条信息是关于询问“最新批次”的“点数”和“安全性”!

  “假发票!”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响!他所谓的“算算怎么少交税”,根本不是寻找合理的税务筹划,而是赤裸裸地想要通过违法手段,购买假发票,恶意偷逃国家税款!这是踩法律红线的行为!其卦象已非简单的“讼”意,而是直指“牢狱之灾”的“坎陷”大凶之兆!

  若我此时点头,收下这钱,为他出谋划策,哪怕只是含糊地指个方向,我都将成为他犯罪链条上的一环!那五十万,将是染血的、带着手铐温度的钱!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方才那因为五十万而产生的燥热瞬间扑灭。冷汗,涔涔而下。

  钱老板见我久久不语,只是盯着他那手机屏幕,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拍了拍那信封:“怎么样?张老板?五十万!够你卖多少碗麻辣烫了?点个头,这定金就是你的!”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游移,而是直直地看向他那双充满贪婪和戾气的眼睛。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源于内心底线的东西压了下去。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而是将它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推回到了钱老板的面前。

  店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旁边几桌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客人,也似乎感觉到了这边异常的气氛,停下了交谈,好奇地望过来。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似乎不敢相信我会拒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钱老板,您的生意,我做不了。”

  “为什么?!”钱老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气,“嫌钱少?!”

  “不是钱的问题。”我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他那依旧亮着的手机屏幕,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这点微末本事,只会算算事的吉凶趋势,帮人趋利避害。至于钻空子、走偏门,尤其是这种……”我顿了顿,没有点破,但相信他懂我的意思,“……伤天害理,触犯王法的事情,我不算,也算不了。”

  我的话语清晰地在店里回荡。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些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钱老板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抓回桌上的信封和车钥匙,由于用力过猛,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阴鸷得可怕,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怒到了极点。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有种!张老板!我记住你了!”

  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威胁道:

  “你以为周老板真能一直护着你?!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猛地一脚踢开旁边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了店里所有人一跳。然后,他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那辆奔驰车很快发出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绝尘而去,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良久。所有人都看着我,目光复杂。

  我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方才那短短几分钟内,情绪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感,让我确认自己还清醒着。

  拒绝了。我真的拒绝了五十万。

  心头仿佛有一块巨石骤然落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但同时,钱老板那最后的威胁,也像一片阴云,笼罩了上来。我知道,我彻底得罪了一个睚眦必报、行事无所顾忌的人。

  我缓缓走到那张被钱老板踢开的椅子前,弯腰将它扶起,摆正。动作缓慢而坚定。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那些仍在望着我的客人们,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没事了,大家继续用餐吧。”

  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转身走回柜台后,看着那口依旧在咕嘟作响的汤锅,蒸汽袅袅升起。

  这“首次拒单”,拒的不仅仅是五十万巨款,更是对那个充满诱惑与污浊的世界的某种切割。我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某种底线,回应了王姨的关怀,也某种程度上,回答了老陈那无声的诘问。

  路,确实是自己选的。

  我选择了,或许会更艰难,但至少,今夜我能睡得安稳一些。

  窗外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我这艰难却清醒的选择,奏响一曲冷冽而洁净的乐章。然而,雨夜的寒意,也预示着钱老板那“走着瞧”的威胁,绝非虚言。前方的风浪,恐怕只会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