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房东的铺垫-《食卦人》

  人心的城池,往往并非被情感攻破,而是在利益的洪流下,洞门大开。我深谙此道,故而早已备好了我的“敲门砖”,不止一块。

  “转让失败”如同最后一场寒霜,彻底冻僵了“好味麻辣烫”内最后一点生机。李强和王姐像两具被抽走了魂灵的空壳,一个整日对着空荡的店堂发呆,眼神涣散;另一个则像困兽般在前台那狭小空间里焦躁踱步,嘴里不时发出无意义的、压抑的低吼。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绝望、怨恨以及某种事物缓慢腐败的酸朽气息。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正在以倒计时的方式迫近。与店铺真正的主人——房东老陈——的对接,必须抢在李强王姐彻底崩溃、老陈因收不到租金而怒火中烧并可能另寻租客之前完成。这一次,我不再寄望于任何虚无的“印象”和空泛的承诺,我要的是确凿的、基于赤裸利益交换的优先权,是必须让他觉得,将房子租给我,是眼下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

  时机需要精准把握。我选择了一个李强声称外出借钱(实则大概率是去借酒浇愁)、王姐魂不守守舍地清理着其实已无意义的柜台的下午。我以“处理受潮大米,联系新供货商看看能不能抵点钱”为借口,顺利离开了这片绝望之地。

  但我兜里揣着的,远比处理几袋发霉大米重要得多。那是我从蛰伏期间辛苦积攒的、原本用于启动计划的资金中,取出的一笔不算小数目,用厚厚的牛皮信封装好,紧贴着内衬口袋放着,像一块滚烫的、却又能为我铺平道路的烙铁。

  我没有去什么茶室,那太文绉绉,不符合房东老陈这类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的做派。根据之前长时间的、不露痕迹的观察,我知道他下午常去附近一家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棋牌室。那里不仅是消遣,更是他这类人获取信息、进行某种“社交”的重要场所。

  我在棋牌室对面一家小卖部的屋檐下耐心等了近一个小时,看着里面人影绰绰,听着麻将牌的哗啦声和时而响起的粗豪笑骂。终于,看到老陈叼着烟,和几个牌友说笑着走出来,脸上带着赢家(或至少没输)的满足红光。

  我掐灭手里刚点着的、做样子的烟,适时地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起混杂着偶遇惊喜和晚辈恭敬的笑容。

  “陈叔!”我声音热情又不失分寸,“您今天手气肯定不错,看这满面红光的!”

  老陈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眯起被烟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他对我这个“好味麻辣烫”里沉默寡言的杂工印象不深,但总归认得。“哦,是小张啊?”他语气随意,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怎么,店里不忙?”这话里带着点明知故问的嘲讽。

  “店里……唉,还是那样,”我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愁容,仿佛与他同忧,旋即又换上更诚恳的笑容,“陈叔,正好碰到您,真是巧了。有件小事,心里一直没底,想请教您这位老江湖,不知道您这会儿方不方便?前面新开了家羊蝎子馆,听说味道挺地道,赏个脸,让我请您喝两杯,顺便请教请教?”我提出了一个更实际、更能体现“孝敬”和“有事相求”意味的邀请。吃饭喝酒,远比喝茶更能拉近关系,也更容易切入实质话题。

  老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略显陈旧但干净的衣着上扫过,似乎在掂量我的意图和我可能付出的“代价”。请吃饭,这意味着不止是聊天。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小子……倒是会挑时候。行啊,正好有点饿了,走吧。”

  羊蝎子馆里热气腾腾,人声嘈杂,正是谈事情的好地方。我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点了个锅,又麻利地点了几个硬菜和一瓶不算顶级但绝对拿得出手的白酒。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我不急着切入正题,只是频频敬酒,嘴里说的都是奉承话,夸他管理房产有方(尽管他可能只是坐收租金),见识广博,为人仗义。我刻意引导着他吹嘘自己过去的“辉煌事迹”,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崇拜者。

  等到他脸色泛红,话匣子彻底打开,眼神也松弛了许多,我才借着给他倒酒的时机,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凝重表情。

  “陈叔,不瞒您说,”我叹了口气,“看着强哥他们店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那么好个地段,生生给做死了,还连累您收租都不安生。”

  老陈一听这话,立刻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重重放下酒杯,骂骂咧咧:“妈的!别提那两个丧门星!好好的房子给他们糟蹋成猪窝!卫生局都上门了!老子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下一季租金?我看他妈又得打水漂!”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这正是我需要的突破口。

  “唉,所以说,找个靠谱的租客,比什么都强。”我立刻顺着他的情绪,深表赞同,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认真和坦诚,“陈叔,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餐饮这行也扑腾了几年,给人打工总不是个事儿。我一直琢磨着自己盘个店,就做麻辣烫,不搞那些虚的,就把‘干净’和‘味道’这两样死磕到底。我考察来考察去,盘算了很久,就觉得……您那铺位,地段是真好,四通八达,客流稳定,真是块风水宝地。”

  老陈睁开半醉不醉的眼睛,斜睨着我,里面精光闪烁:“你想接李强那摊烂泥?”他直接点破,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小子,你想清楚,那是个火坑!名声都臭大街了!而且,那俩货色还没彻底断气呢,我这人讲规矩,他们租期没到,我没法赶人。”

  “我懂,我懂!陈叔您最讲规矩,这我知道。”我连忙给他戴高帽,语气恳切,“强哥他们还在撑着,我现在说这个,确实不合规矩,也有点……不地道。但我就是想着,未雨绸缪。如果,我是说万一,他们那边真的撑不下去了,您这边需要找新租客的时候,陈叔您能不能……看在我年轻人想踏实做点事,又真心觉得您这地方好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优先考虑考虑我?我保证,绝对是个省心的租客!”

  说着这番话,我以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筷子的动作,身体侧倾,手臂“不经意”地拂过他那件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厚厚的、装着“诚意”的牛皮信封,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外套内袋。动作快、轻、准,如蜻蜓点水,仿佛只是帮他拂了下灰尘。

  老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这种老江湖,对这种突然增加的重量和触感再熟悉不过。他甚至没有立刻去摸口袋,只是那双原本带着醉意的眼睛瞬间清明了许多,像鹰隼一样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重新评估我的价值、我的胆量和我的“懂事”程度。包间里嘈杂的人声仿佛在瞬间被隔绝,只剩下我们之间无声的较量。

  “小张啊,”他慢悠悠地重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语气变得深沉起来,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的腔调,“你有这个心,想往上走,是好事。陈叔我看得出来,你比李强那俩废物强。不过……”他拖长了语调,开始敲打,“这租金,这行情……可不是小打小闹。而且,那铺子现在名声不好,你接手,得下大力气收拾,这都是成本。”

  我知道,筹码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他在试探我的底线和实力,也在为后续的加码做铺垫。

  “陈叔,您说的这些,我都盘算过。”我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坚定,眼神毫不躲闪,“租金方面,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绝无二话!甚至,我可以比现在市场行情稍高一点接手,就当是感谢陈叔您给我这个机会!” 我主动提出了加价,这是实打实的利益。

  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我继续加码,语气更加沉稳,展现出我的“实力”和“决心”:“而且,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和长期经营的打算,租期我希望签长一点,三年,五年都行!稳定性最重要。付款方式,”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可以押三付三!只要您点头,合同一签,第一笔款子立刻到位,绝不让您资金空转,也绝不让您像现在这样,为租金操心!”

  “押三付三”和“比市场价稍高”,这是远超普通租赁条件的硬通货,是真金白银的保障和额外的利润。这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李强王姐这种麻烦租客、可能正为现金流发愁的房东来说,诱惑是致命的。这不仅仅是一笔租金,更是对他选择的一种“溢价补偿”。

  老陈脸上的肌肉彻底松弛下来,他甚至拿起酒瓶,主动给我斟了一杯酒,这个细微的动作意味着关系的微妙转变。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算得上是欣赏和满意的笑容。

  “好!押三付三!小张,没想到你小子魄力不小!”他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行!看你是个干实事的人,不像那些光耍嘴皮子的。李强他们……哼,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这样,等他们那边一‘干净’,我第一个通知你!到时候,咱们详谈!”

  他没有给我白纸黑字的承诺,那太扎眼,也不符合这类事情的“潜规则”。但这种心照不宣的“优先知情权”和建立在巨额现金保障及溢价租金基础上的“深度意向”,就是最硬的通行证。他知道,我能给他带来的利益,远非其他潜在租客可比。

  这顿饭,最终在我抢着付账,以及老陈略带醉意、勾着我肩膀称兄道弟的氛围中结束。临分别前,他再次重重拍了拍我的胳膊,低声道:“等信儿,小张,稳当的。”

  “全靠陈叔提携!您慢走!”我姿态放得极低,满脸的感激与恭敬。

  看着他略微蹒跚却透着满足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我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被一种冰冷的疲惫和深沉的算计取代。这笔提前付出的“投资”和许下的承诺,是我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撬动未来的强力杠杆。我知道,在老陈这种人构筑的现实世界里,我的“懂事”(红包)、“实力”(押三付三)和“溢价”(高于市场租金)组合拳,远比李强王姐的哭穷、哀求或者任何空头支票都有效千万倍。

  回到那片死气沉沉的店铺,腐败的气息更加浓重。王姐还维持着那个擦拭的姿势,仿佛要将柜台擦穿。李强也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眼神空洞地瘫在椅子上,对我的进出毫无反应。

  “小张……米……”王姐听到动静,头也不抬,气若游丝地问。

  “哦,王姐,”我语气如常,带着打工仔特有的顺从和一丝对现状的无奈,“供货商来看过了,那米受潮严重,没法换也没法退,只能……扔了。”我流畅地撒着谎,内心毫无波澜。

  “……扔了吧……都扔了吧……”她喃喃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默默地重新系上那条沾满油污、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围裙,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清扫其实已无意义的满地狼藉。看着这对即将被现实无情扫地的男女,我知道,我已经在他们背后,用真金白银和精准的人性计算,铺就了一条通往他们位置的康庄大道。

  房东的铺垫,不再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而是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和冷酷的资源置换。我付出了现实的代价,换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优先承接权”。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那最后一根压垮他们的稻草落下。我只需安静地等待,然后,便可以拿着我的“筹码”,以合情合理且让房东无法拒绝的姿态,登上前台,接收这片我亲手参与制造的废墟。

  清算的钟声,已在耳边清晰地回荡。而我,连给敲钟人的赏钱,都已提前预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