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头发的伏笔-《食卦人》

  傍晚五点,夕阳的余晖像一块逐渐冷却的烙铁,给“好味麻辣烫”脏兮兮的玻璃门涂上了一层黯淡的橘红色。店内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焦灼,一如我此刻的心绪。白日的闷热尚未完全散去,与后厨蒸腾出的、混杂着浓郁香料和油脂的气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低压。

  高峰期即将来临。我能感觉到,前台李强核对零钱的动作变得急促,后厨张大军调整灶火的声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王姐已经停止了摘菜,转而紧张地关注着外卖接单平台的提示音,那“叮咚”、“叮咚”的声响,像一声声催促战斗的号角。孙阿姨沉默地穿梭在后厨与大厅之间,将一摞摞洗净的碗盘运送到指定位置,她那佝偻的背影,在这片山雨欲来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渺小而无助。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与这片混乱的忙碌形成奇异的同步。就是今晚了。我绘制的那张“人心图谱”,即将迎来第一次实战检验。目标,是那位被我标记为“挑剔监督型”、曾因汤味不正而拂袖离去的周老师。但计划,需要一个小小的“变奏”——一个更合适的“推手”意外地出现了。

  我依旧扮演着那个沉默寡言、勤恳顺从的杂工。擦拭着最后几张桌子,将醋瓶、辣椒罐摆放得一丝不苟,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门口涌动的身影。

  就在我凝神等待之际,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怯生生地推开了店门。是前几天来找兼职的那个实习生小妹,小杨。她今天换了一身略显宽大的职业套装,脸上依旧带着初入社会的青涩与忐忑,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找到工作的光亮。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真诚而略带感激的笑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回以一个温和的眼神。她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小声地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清汤麻辣烫,然后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埋头看了起来。

  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涟漪。她是一个见证者,一个与我有过善意连接的、相对客观的旁观者。她的存在,会让接下来发生的“意外”,显得更加真实,更具说服力。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助力。

  然而,周老师的身影并未如预期般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理想”的目标。

  一位穿着笔挺藏蓝色西装、打着暗红色条纹领带的中年男士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个皮质公文包,手腕上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决策位置所养成的、不怒自威的严肃表情。他的目光锐利,进门后先是快速扫视了一圈店堂环境,眉头立刻习惯性地蹙起,对这里的油腻和嘈杂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效率优先型”的外表,“品质监督型”的内核。我立刻在心中做出了判断。这类职场精英,时间观念极强,对效率和品质有着双重苛刻要求,同时,他们也是最不能容忍瑕疵、维权意识极强的群体。一旦触怒他们,其反弹的力度和造成的负面影响,远超普通顾客。他就是那个比周老师更完美的“放大器”。

  就是他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店内这污浊的空气和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一同压入肺腑深处。计划的齿轮,开始无声而精准地啮合。

  我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穿梭在桌椅之间,收拾着上一拨客人留下的残局。但我的步伐、我的节奏,都经过精心的计算,确保当那位西装男士点完餐,走向取餐口时,我会“恰好”在那里帮忙传递餐盘。

  李强在前台喊了一声:“二号桌,麻辣烫好了!”

  张大军在后厨应和着,将盛满的碗放在传递窗口。

  时机到了。

  我的右手,如同最灵巧的魔术师,借着身体遮挡视线,指尖悄然从围裙口袋里夹出了那根准备多时的、微微卷曲的深色头发。这根头发,我精心挑选过,长度、颜色都与张大军和王姐的有些相似,但又略有不同,足以引发猜疑,却难以立刻锁定来源。

  我的左手,则自然地伸向窗口,端起了那碗属于西装男士、红油滚滚、香气(或者说腻气)扑鼻的麻辣烫。就在双手交接,碗身略微倾斜,视线最容易产生盲区的百分之一秒里,右手指尖轻弹,那根头发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精准地飘落下去,悄无声息地半浸在浓稠的汤液里,被几根豆芽和一片午餐肉半遮半掩。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没有一刻不该有的停顿。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甚至没有加速,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端着这碗承载着“意外”的麻辣烫,步履平稳地走向二号桌。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谄媚,也无慌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我将碗放在西装男士面前,声音平淡无波:“您的麻辣烫,请慢用。”

  他点了点头,注意力似乎还集中在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敲打着什么。

  我转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假装整理旁边桌子的调料瓶,用眼角的余光,牢牢锁定着他的动作。

  他放下了手机,拿起了桌上的筷子。他似乎有些饿,并没有像周老师那样先审视一番,而是直接伸向碗中,夹起一筷子混合着汤汁的粉丝和蔬菜,吹了吹气,便往嘴里送去——

  就在那一瞬间!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筷子停在唇边,他的目光凝固了,死死地盯着筷子上缠绕的、那根不属于食物的、刺眼的深色异物。他脸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原本只是微蹙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中的厌恶和惊怒如同实质的火焰般喷射出来。

  “砰!”

  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调料罐都跳了一下。这声响如同一个休止符,瞬间切断了店内所有的嘈杂。王姐停止了念叨,李强从账本上抬起头,后厨的张大军也探出了脑袋,就连一直埋头看文件的小杨,也受惊般地抬起了头,望向这边。

  “这!是!什!么!东!西!”西装男士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昂,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用指尖,极其嫌恶地,从粉丝中拎起了那根头发,将它高高提起,展示给所有被惊动的人看。

  那根头发,在傍晚昏暗的灯光下,黏连着红色的油汤,微微晃动着,像一条丑陋的、宣告审判的旗帜。

  王姐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她几乎是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先生!实在对不起!这……这肯定是意外,意外!我们店卫生一直很好的!我、我给您免单!马上给您重做一份!”

  李强也赶紧跑过来,脸上堆满了惶恐和讨好:“是啊先生,您消消气,都是我们的错!这顿我们请,再送您一瓶饮料!您千万别生气!”

  然而,他们的道歉和补救,在绝对的卫生事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西装男士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免单?重做?”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讽刺,“我看到的是你们对食品安全的极度漠视!一根头发!在食物里!这是最基本的卫生底线都无法保障!你们让我怎么相信重做的那一碗就是干净的?”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扫过王姐惨白的脸,扫过李强额头渗出的冷汗,也扫过刚刚走出后厨、一脸茫然的张大军,最后,甚至在我这个“无辜”的杂工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的质疑和怒火,几乎要将整个店铺点燃。

  “我不会吃你们这里任何东西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掏出手机,对着那碗麻辣烫和手里那根罪证般的头发,从不同角度,“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我会如实向市场监管部门反映,并在所有我能看到的消费平台上,给出我最客观的评价!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理会王姐和李强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和解说,用力推开椅子,拎起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店门。那决绝的背影,仿佛多停留一秒钟都会玷污了他的身份。

  店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完了……这下完了……”王姐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眼失神,喃喃自语。

  李强脸色铁青,猛地转头,目光凶狠地扫过后厨门口的张大年,又看向王姐,最后落在我和孙阿姨身上,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谁?到底是谁干的?!啊?!”

  张大军一脸冤枉,梗着脖子:“强子你什么意思?我天天在灶台前,头发能掉那么远?”

  王姐像是被点醒了,猛地跳起来,尖利地喊道:“对!是不是你们?洗菜的时候不注意?还是收拾桌子的时候掉进去的?!”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和孙阿姨的脸上。

  孙阿姨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块刚拖过、还反着光的地砖,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委屈的语气,低声说:“王姐,我……我戴了帽子,而且刚才端过去的时候,好像……好像是好好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这句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一个引导。它将怀疑的种子,悄然引向了后厨操作本身,或者是食材处理的环节。

  李强和王姐果然立刻又将矛头对准了彼此和张大军,开始了新一轮互相指责和猜疑的争吵。

  “肯定是你!煮的时候不小心!”

  “放屁!我离那么远!是不是你摘菜没弄干净?”

  “我摘菜都在盆里,能飞到碗里去?”

  混乱,猜忌,信任的裂痕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悄悄抬眼,望向窗外。西装男士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流中,但他带来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我知道,要不了多久,那些他拍下的照片,和他充满愤怒与鄙夷的评价,就会出现在大众点评、美团、朋友圈等各个平台,像一颗毒瘤,开始侵蚀“好味麻辣烫”本就摇摇欲坠的口碑。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边的小杨。她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文件,正看着这边的一片混乱,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和若有所思。当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时,我们视线短暂交汇。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心,有疑惑,似乎还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确认。我迅速移开了目光,重新低下头,扮演好那个受惊的、无辜的杂工角色。

  但我知道,她看到了全过程。她是一个意外的见证,让这场戏更加逼真,也让我心底那丝冰冷的寒意,更加刺骨。我利用了一个陌生人的愤怒,摧毁了另一群人的生计,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曾对我释放过善意的女孩眼前。

  “都别吵了!”李强烦躁地大吼一声,打断了无休止的争吵,“还做不做生意了!把东西收拾了!”

  我默默地走过去,端起那碗引发了风暴的麻辣烫,走向泔水桶。红油汤液晃动着,那根头发依旧漂浮在上面,像一条黑色的诅咒。

  我将它连同碗一起,倒进了污秽之中。

  第一步,成了。

  代价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向了一个更深的道德泥潭。那根头发沉入泔水,而某些东西,似乎也从我心中随之沉了下去。夜晚的凉意透过门缝渗进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爽,只有一种粘稠的、如同这后厨油污般,洗刷不掉的肮脏感,开始如影随形。

  头发的伏笔,已经埋下。接下来,就是看它如何生根发芽,撬动更大的崩塌了。暗刃,已然出鞘,第一滴血,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