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扫尘梁-《食卦人》

  老陈的身影消失在巷尾的黑暗中,那沉稳的脚步声也渐渐被夜的静谧吞没。“我”独自站在王姨小卖部门口,手中那把老旧的黄铜钥匙,沉甸甸的,既是通往一个临时栖身之所的凭证,也像是一把触碰过往的开关。

  小卖部卷帘门紧闭,深蓝色的漆皮在年复一年的风雨侵蚀下,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如同岁月留下的疮疤。门上方,那块手写“王氏便民小卖部”的木质招牌,边缘已经翘起,字迹也有些模糊,却依旧顽强地悬挂着。店内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香烟、糖果、廉价零食和日用百货混合的、独属于小卖部的复杂气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中逸散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把钥匙插入锁孔。锁芯有些滞涩,发出“咔哒、咔哒”的沉闷声响,转动时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这熟悉的阻塞感,仿佛在提醒“我”,此门已久未为“我”开启。

  终于,“哗啦”一声巨响,卷帘门被“我”用力推了上去,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门内,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一股混杂着灰尘、旧纸张和封闭空间特有的微霉气息。

  第一幕:惊破——震雷扰离

  就在“我”摸索着寻找店内电灯开关的瞬间,一个尖锐中带着难以置信、愤怒中夹杂着狂喜的女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店铺内侧、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炸响:

  “哪个天杀的王八蛋?!敢撬老娘的门?!活腻歪了!!”

  话音未落,一个矮胖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母狮,手持一把长长的、竹枝扎成的扫把,从黑暗的楼梯上旋风般冲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只披着一件旧外套,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吓人,燃烧着守护自己领地的熊熊怒火。

  是王姨!

  她根本没看清门口是谁,或者说,在极度的警惕和愤怒下,她无暇细看。那扫把带着呼啸的风声,没头没脑地就朝着“我”的门面招呼过来!

  “王姨!是我!!” “我”慌忙侧身躲闪,同时提高声音喊道。扫把的竹梢擦着“我”的耳畔掠过,火辣辣的疼。

  王姨的动作猛地一僵。她停住脚步,借着门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双因为年龄和常年操劳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来回扫视。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握着扫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卦象: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此乃离卦 (?) 第四爻爻辞。离为火,为甲胄,为兵戈(扫把)。王姨此刻的状态,正是离火之怒的极致体现——警惕(甲胄)、攻击(兵戈)、怒火中烧(焚如)。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我”)打破了她夜的宁静(离为明,夜静亦是一种“明”的平衡),引发了这剧烈的、充满破坏性的反应(死如,弃如)。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王姨脸上的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以及震惊过后,如同沸水般翻涌而上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的嘴唇哆嗦着,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怒火迅速被一种强烈的水光所取代。

  “是……是你这个小王八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又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你……你还知道回来?!你死到哪里去了啊!!”

  话音刚落,那原本停滞的扫把再次举了起来!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肩膀、后背、手臂!

  “啪!啪!啪!”

  扫把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身上,不算太疼,但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店里回荡。她一边打,一边骂,眼泪却决堤般涌出,与她凶狠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让你一声不吭就走!!”

  “我让你几年没个音信!!”

  “我让你……我让你……”她骂到后面,已然语无伦次,只剩下带着浓重哭腔的、重复的斥骂和那一下下落下的扫把。

  “我”没有躲,也没有挡,只是站在原地,微微蜷缩着身子,任由那饱含着担忧、愤怒、牵挂和失而复得之喜悦的扫把,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这疼痛,比起之前经历的一切,微不足道;但这疼痛里包裹的情感,却比任何东西都更真实,更灼热。

  卦象转化:离火生坤土,兑泽润燥土。

  王姨的击打(离火),并非真正的惩罚,而是一种极其激烈的、源于坤土(母性、大地)的关怀方式。她在用这种看似粗暴的行为,确认“我”的真实存在,宣泄她积压数年的担忧(离火之躁),同时也是一种另类的“鞭策”(火生土,激发“我”沉寂的生机)。她的泪水(兑泽),则是滋润这略显“燥烈”的关怀的甘霖,使得坤土不至于干涸板结。离火与兑泽,共同作用于“我”这片归来的、近乎荒芜的坤土之上,意在催生新的生机。

  第二幕:泪暖——坤土载物

  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王姨终于力竭,手中的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她借着力道,反而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就着门外微弱的光,更加仔细地、贪婪地端详着“我”的脸,仿佛要将这几年缺失的注视,一次性补回来。

  “瘦了……也老了……”她哽咽着,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那里或许还带着扫把留下的红痕,或许只是岁月和疲惫的痕迹,“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

  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追问,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鼻尖猛地一酸,刚刚在老陈那里止住的泪水,险些再次夺眶而出。

  “还……还行。”“我”强忍着,沙哑地回答。

  “行个屁!”王姨立刻恢复了她那刀子嘴的本色,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看看你这鬼样子!灰头土脸的,穿的这是什么?混不下去了才想起回来了是吧?啊?!”

  她嘴上骂得凶,那只抓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传递过来一种不容置疑的、要将“我”牢牢锚定在此地的力量。

  “走!上楼!”她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弯腰捡起地上的扫把,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押着俘虏般,拽着“我”的胳膊,就往楼梯口走。

  楼梯狭窄而陡峭,木质踏板因为年代久远,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空气中灰尘的味道更浓了。

  王姨一边费力地往上走,一边依旧絮絮叨叨地骂着,但语气已经软化了许多,更多的是心疼和埋怨:

  “你说你当年,走那么急,跟被鬼撵似的!”

  “那周胖子(周老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当初就劝你别跟他混,你不听!”

  “这几年,连个电话都没有!我还以为你……”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我”能猜到——她以为“我”在外面出了意外,或者彻底迷失,再也回不来了。

  “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低声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辩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确认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

  第三幕:旧巢——安顿之初

  阁楼的门被王姨推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简陋的单人木床,上面的被褥卷着,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床边是一个老式的、漆皮脱落的木质衣柜。墙角堆放着一些纸箱和杂物,上面同样覆盖着积尘。唯一的光源,是屋顶中央那盏孤零零的、落满灰尘的灯泡,拉线开关的绳子垂在空中,末端系着一个小木条。

  王姨摸索着拉亮了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这方小天地,光线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

  “看看!看看!”王姨指着满室的灰尘,又开始数落,“这地方,我一直给你留着,租金都没涨!别人出高价我都没租!就怕你哪天像现在这样,像只被撵得没处去的野狗一样跑回来,连个窝都没有!”

  她的话糙理不糙。这满室的灰尘,这陈旧的气息,此刻在“我”眼中,却比任何豪华酒店的房间都更令人安心。这里的时间,仿佛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就停滞了。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水电都没断,马桶可能有点堵,你自己弄弄。”王姨走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那扇久未开启、几乎要被灰尘黏住的窗户。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部分沉闷的空气,也吹动了窗帘上厚重的灰尘。

  她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我”,双手叉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她的眼圈依旧红着,头发依旧蓬乱,旧外套也穿得歪歪扭扭,但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欣慰和重新焕发出的生命力的光彩,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还傻站着干什么?”她瞪了“我”一眼,“赶紧收拾收拾!一身臭汗,灰头土脸的!我下去给你拿床干净被褥!再给你下碗面!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样!”

  她说着,风风火火地又要往楼下冲。

  “王姨!” “我”忍不住叫住她。

  她停在楼梯口,回过头,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又怎么了?”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有这两个字。

  王姨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有欣慰,有酸楚,也有她一贯的、用强悍包裹起来的柔软。她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不必要的情感,粗声粗气地说:

  “谢什么谢!赶紧收拾!老娘困死了,还得给你这倒霉孩子折腾!”

  说完,她“咚咚咚”地快步下楼去了,脚步声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我”独自站在阁楼中央,环顾着这个布满灰尘、却充满了归属感的小小空间。窗外,是大学城沉寂的夜景和零星的灯火;耳边,隐约传来楼下王姨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响,以及她似乎心情不错、压低嗓音哼起的、不成调的老歌。

  身体的疼痛还在,脸上的泪痕未干。

  但心里那块最冰冷、最坚硬的部分,却在王姨那顿“毒打”和泪雨交织的迎接中,彻底消融了。

  扫把打在身上是“离火”的鞭策。

  泪水落在心头是“兑泽”的滋润。

  这小小的、尘封的阁楼,是“坤土”的承载。

  老陈的包子是“坎水”的滋养。

  归来的卦象,至此,终于凑齐了最基本的元素。水火既济,山泽通气,雷风相薄,乾坤……是否能够重新定位?

  “我”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又看了看远处那依旧闪烁着靡靡之光的正街美食广场。

  路,似乎从脚下这间积满灰尘的阁楼,开始了新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