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绝境-《食卦人》

  那部没有楼层显示的电梯,如同命运的传送带,将我从杨雪那间冰冷空旷的安全屋,带往一个未知的、暂时的“蛰伏”之地。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与我此刻的心境奇异般地吻合——一种脱离了原有轨道,向着不可知深渊下坠的悬浮与茫然。

  司机依旧沉默如石,驾驶着那辆不起眼的黑色大众,在黄昏渐浓的暮色中穿行。这一次,目的地是位于城市另一端、靠近老工业区边缘的一个新建成的公寓楼群。这里与市中心的繁华截然不同,街道宽阔却略显冷清,行人稀少,多是往返于工业区的工人和本地居民。楼群外观现代,但缺乏人气,许多窗户都是暗的,显然入住率不高。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司机递给我一张新的门禁卡和一把钥匙,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了电梯的方向,便驾车离去,消失在车库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拿着钥匙和门禁卡,找到了对应的单元和楼层。这是一间标准的一室一厅公寓,装修是开发商统一的精装风格,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但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冰冷得像酒店的样板间。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和油漆的味道,窗明几净,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旧工业区那些沉寂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

  这里足够隐蔽,足够普通,符合一个需要“消失”的人的所有条件。杨雪的安排,无可挑剔。

  我将那个装着新身份和资金的牛皮纸袋放在空荡荡的餐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没有立刻去查看里面的东西,而是走到窗前,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将外面那个陌生而冷漠的世界隔绝开来。

  “绝境”。

  这个词,在我住进这个安全屋的第一天夜里,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头。

  身体的绝境在慢慢改善。胸口的伤疤在愈合,新肉生长带来的瘙痒取代了持续的钝痛。我严格按照不知是谁放在冰箱里的、打印好的康复指南进行着简单的锻炼,活动着僵硬的肢体。公寓里储备了足够消耗一段时间的米面、罐头、真空包装的熟食和瓶装水,足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但精神的绝境,却如同房间里的阴影,随着日升月落,愈发浓重。

  我失去了“老板”这个身份,失去了“卦食咨询室”,失去了与大学城那片烟火人间的最后联系。王姨、老陈、小玲、陆俊……那些鲜活的面孔和温暖的记忆,被强行割裂,封存在另一个仿佛已经遥不可及的世界。我现在是谁?牛皮纸袋里那个陌生的名字和身份证明,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套在我这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上。

  更让我感到窒息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监控的预感。我仔细检查过这个公寓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明显的摄像头或窃听器,但杨雪既然能如此精准地掌控一切,又怎么可能对我这个潜在的“麻烦”完全放心?或许监控的手段更加高明,更加无形。我甚至怀疑,连冰箱里那些食物,其品牌、种类、摆放顺序,是否也暗含着某种我尚未解读出的“观察”?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我即使在这看似安全的庇护所里,也时刻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某个暗处的眼睛里。我就像一个被暂时圈养起来的珍稀动物,等待着被再次评估价值,或者……在失去价值后被处理掉。

  我不能坐以待毙。

  杨雪让我“蛰伏”,让我“体现价值”。被动地等待她的召唤,无异于将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中。我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必须在她的棋盘之外,落下我自己的棋子,哪怕这棋子微不足道。

  我的武器,依然是“食卦”。

  虽然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观察活生生的食客,但我还有外卖。在这个高度依赖线上服务的时代,食物,依然是我窥探外界、推演时运的唯一窗口。

  我下载了几个主流的外卖APP,用杨雪提供的新身份信息注册了账号。我没有点固定的餐厅或菜品,而是像在医院时那样,热衷于各种“盲盒”、“随机套餐”或者“老板推荐”。我试图从这些随机送达的食物中,捕捉这座城市脉搏跳动的细微变化,推演那些我无法直接接触的势力动向。

  一份来自城东新CBD区域的豪华商务套餐,食材精致,摆盘讲究,但酱汁过于浓腻,搭配的酒水是廉价的佐餐酒——我推演出某个看似风光的新兴科技公司,可能正面临现金流紧张和内部管理浮夸的问题。

  一份来自老牌金融街附近的减脂沙拉,食材新鲜,但分量明显不足,搭配的鸡胸肉干柴无味——我仿佛看到某个投资经理在巨大的业绩压力下,一边苛刻地对待身体,一边焦虑地寻找着下一个风口,却可能因过度谨慎而错失良机。

  一份来自大学城边缘小餐馆的、用料扎实却口味粗糙的“怀旧套餐”——我感受到的是实体小生意在资本洪流和线上平台挤压下的挣扎与无奈,那熟悉的味道里,掺杂了几分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这些零碎的、基于外卖的“食卦”推演,如同管中窥豹,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却让我保持了对这座城市“食欲”变化的敏感。我知道,真正的巨鳄们,他们的“饮食”是不会轻易出现在外卖平台上的。但通过这些毛细血管般的末端信息,我至少能感觉到,在地王项目尘埃落定之后,水面之下,新的暗流正在重新汇聚。

  除了通过外卖感知外界,我更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隐秘的信息渠道。杨雪不可尽信,我必须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我想到了老陈。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部分底细,且大概率没有被杨雪势力渗透的人。他是市井智慧的化身,他的包子铺,是大学城信息交汇的枢纽之一。

  但我不能直接联系他。我的旧手机号码可能已被监控,任何打给老陈的陌生电话,都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方式。

  几天后,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午后,我穿上连帽衫,戴上口罩,像个普通的租客一样,走出了公寓楼。我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凭借记忆和手机地图,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了距离公寓几公里外的一个大型农贸批发市场。

  这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生鲜、活禽和各种调料的气味,嘈杂而充满生命力。我混在采购的人群中,像任何一个为生活精打细算的人一样,在各个摊位前流连,比较着价格,偶尔用蹩脚的本地口音问询几句。

  最终,我在一个卖面粉和杂粮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皮肤黝黑、手上沾满面粉的中年汉子,正大声吆喝着。

  “老板,高筋粉怎么卖?”我问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三十五一代,牌子货!要多少?”摊主热情地回应。

  “来两代吧。”我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拿起摊位上用来记账的圆珠笔和便签纸,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然后连同钞票一起递给摊主。

  便签上写的是:“陈记包子铺,老陈,转交:汤淡了,火候未到。等信。”

  没有落款,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关于熬汤火候的话。这是我和老陈之间,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暗号。当年我刚开始熬麻辣烫底汤时,火候总是掌握不好,汤味寡淡,老陈曾多次指点我。这句话,足以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并且处境微妙,需要他等待我进一步的联系。而“陈记包子铺”和“老陈”这个称呼,能确保这张便签不会被其他姓陈的店家误收。

  摊主显然对这种夹带纸条的交易习以为常(或许是常有餐馆帮他代购时捎带口信),他看也没看,熟练地将便签和钱一起收起,麻利地给我装好面粉。

  “好嘞!两袋高筋粉!下次再来啊!”

  我拎着两袋沉甸甸的面粉,重新汇入人流,离开了农贸市场。这两袋面粉,是我传递信息的掩护,也是我未来一段时间的主食储备。

  回到冰冷的公寓,我将面粉放进空荡荡的厨房。做完这一切,我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步棋很险,但值得。老陈是我与过去那个真实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我需要他知道我还活着,也需要在必要时,能通过他这条隐秘的渠道,获取来自市井的最真实、最不加修饰的信息。

  做完这一切,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我瘫坐在冰冷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处工业区零星亮起的、如同鬼火般的灯光。

  身陷绝境,前路迷茫。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无论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找回那个属于“老板”的、掌控自身命运的尊严,我都必须在这看似绝望的囚笼里,继续推演,继续布局。

  杨雪的“价值”,需要我用行动去证明。

  而我的“生路”,也需要我用智慧和勇气,去一寸寸地开拓。

  绝境之中,唯有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冰冷的斗志,才能等到破局的那一刻。

  我拿起手机,再次点开外卖APP。

  下一餐“食卦”的目标,该选什么呢?

  或许,是该试试那家号称“料最足、汤最野”的……“江湖烧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