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姨娘祸,嫁祸于人-《凤舞长安之千年渡华年》

  晨露未晞,晓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尚书府的庭院。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映着初升朝阳的微光,已有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裴婉宁所居的汀兰水榭内,她正临窗而坐,就着朦胧的晨光研读《千金方》。书页上的蝇头小楷,在她沉静的眼眸中流转,仿佛世间万物皆已隔绝在外。她素喜这份清晨的静谧,能让她暂时忘却府中的波谲云诡。

  忽然,院外传来“哐当”一声脆响,那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贴身侍女云舒带着哭腔的惊呼:“姑娘!姑娘快跑!柳夫人带着人来了!”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便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猛地撞开,木屑纷飞。继母柳氏,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缠枝牡丹锦裙,行走间裙摆曳地,金线绣成的牡丹仿佛在晨光下活了过来。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翠环绕,插在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石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流光溢彩。然而,与这精心打扮极不相称的是,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痕,眼眶微红,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她身后,簇拥着十几个手持棍棒、面色凶戾的仆妇,为首的正是柳氏的心腹张妈妈。那张妈妈三角眼一吊,目光如淬了毒的钉子,恶狠狠地剜着裴婉宁,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老爷!您快来看啊!”柳氏一眼瞥见刚跨进垂花门的裴尚书,立刻甩开身旁侍女的搀扶,悲悲戚戚地扑了过去,哭得花枝乱颤,柔弱无骨地几乎要瘫倒在地,“咱们府里的传家玉佩,那可是先夫人留下的念想啊!竟、竟然在婉宁姑娘房里搜出来了……老爷,您可要为妾身,为整个裴府做主啊!”她一边哭嚎,一边偷偷抬眼观察着裴尚书的神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与得意。

  裴尚书本就因早朝时被御史当庭弹劾一本,说他治家不严,纵容下人,心中正憋着一股无名火,心烦意乱至极。此刻听闻“传家玉佩”、“先夫人遗物”,无异于火上浇油,如遭雷击。他那方羊脂白玉佩,温润通透,是先夫人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昨日寿宴之后便不翼而飞,他正为此事耿耿于怀。此刻见柳氏手中捧着的锦盒里,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枚熟悉的玉佩,顿时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腾,指着裴婉宁厉声喝道:“裴婉宁!你可知罪!”

  裴婉宁将手中的《千金方》轻轻合上,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眼前的一切闹剧都与她无关。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不着痕迹地扫过柳氏精心打理的发髻,掠过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头,最终落在了柳氏袖口处——那里,不经意间露出了半截银线流苏,样式精巧,正是她昨夜潜入父亲书房,在被撬动的窗棂缝隙中发现的同款丝线。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闪过:原来府内这位柳夫人,竟与后宫那位正得圣宠的柳姨娘,有着如此盘根错节的联系,她们用着同一家绣坊的丝线,这背后的牵扯,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凶险。

  “父亲何出此言?”她缓缓站起身,缓步走到廊下,晨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素色的襦裙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映得那双清澈的眼眸愈发沉静,不见丝毫慌乱,“仅凭一方玉佩,便能定女儿的罪吗?敢问父亲,人证何在?物证又当如何解释其来历?”

  “放肆!”裴尚书被她这番不卑不亢的话噎得一窒,随即气得拂袖而起,腰间玉带撞击着朝服,发出沉闷的声响,更添怒火,“人赃并获,你还敢在此巧言狡辩!张妈妈,搜!给我仔细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更多证据来!”他认定了是这个一向不讨他喜欢的女儿做了这等丑事,此刻只想着如何严惩,以正家风,平息自己心头的怒火,以及可能来自朝堂的非议。

  张妈妈脸上立刻堆起一抹狰狞的笑容,仿佛得了圣旨一般,尖声应道:“是,老爷!”随即一挥手,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如狼似虎地冲进内室。樟木箱被粗暴地撬开,锁扣断裂,里面的衣物被翻扯出来,扔了一地。妆奁也未能幸免,里面的脂粉、珠钗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裴婉宁看着自己的闺房被如此践踏,心中微蹙,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冷眼旁观,观察着柳氏和张妈妈的一举一动。

  当一个仆妇从床底费力地拖出那个描金漆盒时,柳氏一直紧绷的脸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精光,稍纵即逝,却被裴婉宁捕捉得一清二楚。——盒内铺着猩红的绒布,除了那枚作为“罪证”的玉佩,赫然还躺着几锭黄澄澄、刻着皇家印记的马蹄金!

  “天哪!”柳氏见状,立刻捂着心口,身子一软,作势便要晕厥过去,声音颤抖,充满了“震惊”与“痛心”,“这些……这些是上个月宫里赏赐给老爷的寿金啊!婉宁姑娘,你怎能如此糊涂,做出这等监守自盗、亵渎皇家天恩的事情来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裴尚书,观察着他的反应。

  裴婉宁的心沉了沉,这柳氏果然狠辣,竟连皇家赏赐的寿金都敢动用来构陷她!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张妈妈,只见张妈妈在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赃物”上时,悄悄退到廊柱后,飞快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宽大的袖中,动作隐秘而熟练。裴婉宁心中了然,脚下微微一动,上前一步,宽大的裙摆看似不经意地扫过砖缝间的一缕丝线——那是一缕极细的金线,色泽纯正,是只有贡品云锦才有的金线。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下移,落在柳氏今早穿的那身绛紫色缠枝牡丹锦裙的下摆处,那里,果然有一处极不明显的破损,丝线松脱,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过。一切线索,在她心中迅速串联起来。

  “母亲这话问得奇怪。”裴婉宁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在这紧张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昨日寿宴之上,您说心口疼得厉害,面色苍白,是女儿亲手为您按揉的膻中穴,缓解您的不适。当时您还说发髻有些松散,让女儿为您重梳,那支您最爱的嵌宝赤金簪子,还是女儿亲手为您插在发间的。女儿对母亲的孝心,府里上下谁不知晓?”

  柳氏脸上的悲戚之色微微一僵,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面上却强作镇定,眼神闪烁地说道:“你、你想说什么?莫不是想攀扯到我身上来?”

  “女儿只是不解,”裴婉宁缓步走向那张盛放“赃物”的紫檀木桌,玉指轻轻点在玉佩的边缘,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柳氏,“这玉佩左侧,有道三毫米深的裂痕,是先夫人在世时不慎摔落所致,父亲为此心疼了许久,府中老人都知晓。可方才母亲捧着它哭诉时,手指却一直摩挲着完好无损的右侧——您若真如您所说,日日擦拭先夫人的遗物,以寄哀思,怎会连这道裂痕的位置都记错了呢?”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裴尚书脸上的怒容也微微一滞,下意识地看向那枚玉佩,果然如裴婉宁所说,左侧一道细微的裂痕清晰可见。他再看向柳氏,只见柳氏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慌乱,不敢与他对视。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怀疑的气息。

  此言一出,裴尚书的眉头果然如被无形之手拧起,沟壑间积蕴着沉沉的疑虑。他接过那枚成色极佳的玉佩,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质,目光最终定格在左侧那道几不可见、却在特定光线下无所遁形的细纹上。刹那间,他投向柳氏的目光,便添了几分如鹰隼般的审视,锐利得几乎要将她精心维持的镇定剖开。

  “还有这些金锭。”裴婉宁语声未歇,纤手已转向案上那只精致的漆盒,“父亲明鉴,皇家贡品的金锭,底面皆有祥云暗纹,需以烛火斜照方能窥见其精妙。可这几锭……”她话音微顿,忽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云舒鬓边一支素净的银簪,在其中一锭金元宝侧面轻轻一划——一道刺目的铜色赫然显露,与外层的赤金形成鲜明对比,“竟是些包金裹铜的假货!母亲若真是从女儿房里搜出此物,又岂会不先辨明真伪,便急着拿来指控女儿?这未免……太过心急了些吧?”

  最后几个字,她吐得极轻,却如重锤敲在众人心头。张妈妈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那铜色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裴婉宁眼角的余光,恰恰捕捉到她袖口边缘,一抹不该出现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金线。心中最后一块拼图悄然归位——昨夜那个潜入书房、留下玉佩碎片的黑影,定是张妈妈无疑!而那枚刻着奇特西域花纹的玉佩碎片,此刻恐怕正安然躺在柳氏那华美异常的妆奁深处,等待着被“意外”发现。

  “一派胡言!”柳氏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声音因心虚而尖锐刺耳,“裴婉宁,你竟敢质疑我?张妈妈,还愣着做什么,把这目无尊长、满口谎言的逆女给我拿下!”

  “且慢。”裴婉宁忽然扬声,清亮的嗓音瞬间压过了柳氏的尖叫。她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瑟瑟发抖的张妈妈身上,“昨夜亥时三刻,月色如水,女儿起夜时,恰见张妈妈您鬼鬼祟祟地在花园徘徊。当时您手里提着的食盒,与今早给父亲送点心的食盒,样式、大小,竟是一模一样。敢问张妈妈,您深夜不睡觉,提着食盒在花园里做什么?是给哪路‘神仙’送宵夜吗?”

  张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肥硕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筛糠一般:“老、老奴没有……姑娘您看错了……”

  “是吗?”裴婉宁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步步紧逼,“那你袖口沾着的这几片紫藤花瓣,又作何解释?女儿的听雪轩,素来清雅,从未种过紫藤。府中唯有母亲的汀兰水榭,才种着两架繁盛的紫藤。昨夜风从东南而来,若不是刻意靠近水榭,这娇弱的花瓣,又怎会凭空沾到你袖口?张妈妈,您倒是说说看?”

  柳氏的脸色,在裴婉宁一连串的质问下,彻底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素来被她视作病猫、任她搓圆捏扁的继女,竟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和冷静的头脑!这哪里还是那个怯懦寡言、常年卧病的裴婉宁?分明是一把骤然出鞘、寒光凛冽的利剑!

  裴尚书站在一旁,已是全然明白过来。他锐利的目光落在柳氏发髻上那支嵌宝赤金簪——那簪子,今早柳氏还哭哭啼啼地说不慎遗失了,此刻却完好无损地插在发间,熠熠生辉。如此拙劣的谎言,此刻想来,只觉得无比讽刺。他心中的怒火与失望,已如岩浆般翻涌。

  “够了!”裴尚书猛地将手中的玉佩掷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碎裂的玉片四溅,惊飞了檐下栖息的乳燕,扑棱棱地飞远了。“此事暂且搁置!婉宁,你禁足听雪轩,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府门半步!”说罢,他再也不看柳氏一眼,拂袖而去。经过柳氏身边时,那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寒意与失望,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待众人散去,听雪轩内只剩下主仆二人。云舒才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裴婉宁,声音因后怕而带着哭腔:“姑娘,您刚才……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万一、万一老爷不信……”

  裴婉宁望着柳氏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从书房砖缝里拾起的金线——那是昨夜黑影匆忙间遗落的。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坚定:“云舒,别怕。这场交锋,不过是个开始。”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柳氏背后的那位后宫柳姨娘,以及她那位手握重兵、盘踞安西的兄长,安西节度使安承嗣……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尚书府这个‘咸鱼翻身’的嫡女了。”

  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裴婉宁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了靖安王萧弈辰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或许,是时候去拜访那位被誉为“官场清流”的王爷了。毕竟,那枚刻着奇特花纹的玉佩碎片,她总觉得,与萧弈辰偶然提及的一桩陈年奇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暮色四合,禁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尚书府。听雪轩的窗棂后,烛火昏黄。裴婉宁坐在窗前,将那枚从砖缝拾起的金线拈在指尖,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金线的末端,似乎还沾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西域香料的奇异气味。

  她知道,柳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小小的胜利,不过是撕开了冰山一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而她,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棋局中,真正站稳脚跟。